把盒子打開，香氣逸出，精神一振。把陳皮翻翻，整理一下，放窗邊，安坐沙發，讓獨特而淡淡的幽芳輕輕飄起。
上天賜贈珍貴物種給新會，農民體會到陳皮的好處，勤勤懇懇，種柑，摘柑，掰開為三瓣，一皮三瓣，柑皮微微拱起，立體而有綫條美。曬乾後的柑皮不復橘色，失去了鮮果嫩滑飽滿的形態，乾癟的果皮漸漸變爲褐色，果皮失水而收縮、捲起，亦是姿態。四季嬗遞，歲月乾化，收藏之曝曬之，等待陳味。沒有上天來玉成，沒有人類的耐性與毅力，不會有陳皮。陳皮是天上人間的一場合作。
所謂一兩陳皮一兩金，箇中的價值是經濟的、醫療的、美食的，意義還有更多吧。我再望望陽光下的陳皮，陳皮無語，只用幽香來回應。
二0二四年三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4年4月1日)
一位長輩事業有成，話題縱橫，談興方濃，説起陳皮來。這十年來，他都在廣東新會盛產上等陳皮的村落，買柑千斤。據經驗所得，千斤柑，最後只曬得陳皮約四十七斤。則陳皮之矜貴，可以計算了。柑肉都送給豬場作飼料，豬飽餐清甜多汁又維他命C豐富的柑肉，一定津津有味了。柑皮當然放曬場上給烈日曬個乾透，然後保存在乾燥的容器裏，每年再曬兩次，防止發霉。陳皮年復一年地曬，吸收了陽光的熱力，日子越長，氣味越香，功效越強。
聽著聽著，想起家裏也有陳皮，是親朋厚愛於我而相贈的，要好好珍惜。三月天太陽不夠猛烈，可是房子朝南，夏天陽光不會入戶，所以春日暖陽要及時把握了。坐言起行，我先把陳皮從櫃裏頂層取出，等待陽光，果然，太陽在十一時透進客廳，停留兩小時而已，於是一連數天都追逐陽光，像印象派畫家了。
二0二四年三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4年4月1日)
風不起，香不遠。桂花只得孤零零一株，又種在小小花槽，即使開花，朵數不多，香氣疏淡，不趨近就不察，不借風就傳之不遠。
風，不可求之，來則來，不來亦莫等，飄渺難測，充滿神祕。就在飄渺中，一陣惠風，送來別有繫人心處的桂花香，縷縷的，讓愛花人爲之驚奇驚艷。
花樹如濃郁的鷄蛋花，花田如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固然香氣縈繞，但是，總要風來，讓香氣搭住和風，乘著順風車，製造一個與花香邂逅的機會。隨風而飄的香，多了一份清新，三分飄忽，人在香裏風中，如夢似醉。
風，作用無數，送香僅是其一。風之起，天文學家當然可以解釋得淋漓盡致，然而一般人心目中，風始終抽象。風，無影無形，不見有風，可是柳樹腰肢如舞，竹林梢葉沙沙有聲，梧桐枯葉墜地，風已起了。
只因風起，帶著提醒，出現了動靜，才懂得留心，方意識到省察。風起了，警醒些。
二0二三年九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10月)
屋邨的花園平台幾乎天天路過，雖然花木扶疏，倒不曾覺察有什麽。有回忽然一股香氣飄來，那種香，在風裏輕輕淡淡，清芬淡雅，不可方物，一時間竟似在閬苑裏遇見仙花。左右望望，眼前不見有花啊，何來花香？當時最接近我的植物是一棵小樹，樹無姿態，葉子濃密，種在石造花槽裏。我走到樹下，端詳再看，方發現綠葉叢中有細花，色澤屬白而偏黃。這種花那麽不起眼，卻有沁人之香，是什麽花呢？泥土上插了標簽，一看，原來是桂花，括號内注明是木樨，英文學名是Osmanthus fragrans。啊，桂花香，我興奮起來了。是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琦君的「桂花雨」了。咦，奇怪了，秋光未至，桂子怎會飄香？於是回家查查桂花的資料，方知道那不是金桂，而是銀桂，即月月開的木樨。
我住在這兒數年，花在咫尺，且理論上可以月月開花，因何等到那刻始與桂花相逢呢？唔，完全是一陣風！
二0二三年九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10月)
不過，拐進圍牆，方向相反，同樣一株樹，不在迎光的角度去看，紅葉便沒那麽艷光逼人了，也難怪印象派畫家那麽追逐陽光。我忽然明白爲何另兩株還未完全轉紅了，因爲那位置陽光不足。原來這些樹木的葉細胞，除了含葉綠素外，亦含呈黃色的胡蘿蔔素和泛紅的花色素苷，秋日乾燥，寒冷天氣及强烈光照，加速了葉綠素分解，綠色便退卻了。可是，胡蘿蔔素依然製造，花色素苷在這狀態反而活躍，一些樹葉由是變得紅紅黃黃，於是上演了秋天的童話。
呀，造物主設計了精密程式，讓一些葉片按時序變紅，又紅得層次豐富，深深淺淺濃濃淡淡，調色板上怎能仿真？畫家可費神了。
秋天已盡，可是今年太熱，紅葉姍姍來遲。這樹呀，一年光景中平凡日子居多，若不是葉片變紅，誰會樹下徘徊？此時一樹燦然，煥發光彩，自成風景，「打卡」頻率與青睞次數，一時間都享盡了。
園藝師顯然有心種樹於邊緣地帶，一旦時機配合，紅葉怒放，則牆外牆内，皆能窺見，那麽賺得的驚艷、驚喜必是雙重的了。無需遠路尋找紅葉，紅葉已經炫耀在眼前。
二0二三年一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1月17日)
城中近日「打卡」熱點在紅葉樹下，漁農自然護理署更新了紅葉指數，報章更列舉勝地如元朗大棠、大埔烏蛟騰、崇基未圓湖…看看圖片已覺賞心了，是否出發還未決定，倒驀地相逢了。
不過是城市景觀而已，我沿著尋常路線回家，一路車塵滾滾，快要轉入屋邨了，忽見圍牆内冒出樹梢，紅葉滿枝，招搖得很，霎時間目爲之眩，神爲之奪。那樹，張開一柄紅傘，擎起一把火焰，儼然主角，風頭佔盡，獨攬光芒。匆匆馳過的汽車，從容步過的行人，穿越樹影的刹那，都蓋上滿身紅霞了。
那刻，冬日暖陽高照，金光遍灑，舉頭想定神細看，正猛的陽光太扎眼，紅葉美艷得不能迫視。「霜葉紅於二月花」，枝頭一片艷紅，是什麽樹呢？楓香、烏桕、槭樹、欖仁樹…？有多少棵樹換上紅妝呢？往前張望，果然前面有兩株較小的，不過仍是綠肥紅瘦。難得相逢，且先賞葉吧，莫辜負滿枝橘紅了，便繞進圍牆去看，那兒陰涼，又可以看見整棵樹。
二0二三年一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1月17日)
北上，西遊，牡丹更行更遠還生。原來二百多年前，西方人看過牡丹圖，認爲美得不可思議，便以爲跟龍一樣只是圖騰，子虛烏有，直至擁有標本，又看過科學植物繪圖才肯信之。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珍藏了牡丹標本。百年前奧裔哈佛學者約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與甘肅禪定寺土司楊積慶結拜兄弟，獲贈紫斑牡丹種子，於是美艷大使，異域生根，西方稱之爲「洛克牡丹」（Rock’s Peony）。緣結於荒涼西北，跨越國籍而深交，至於天香國色，落入誰家誰園，都是人間美事。
近年研發種子榨油，其質清透，盛在綫條優雅的玻璃瓶子裏，令人聯想開花時節。牡丹皮居然是藥材，乃名方「六味地黃丸」主要成分，噫，此花色相迷人，艷冠群芳。此花本質善良，一株花任何部分都貢獻世人。看花的，還有什麽理由可以挑剔呢？
所謂「春發芽，夏打盹，秋長根，冬休眠」，牡丹在大自然裏，以其獨特軌跡年年而生，在大千世界散發魅力。若謂「天下真花獨牡丹」，則於眾芳殊不公允，不過，從多角度去分析牡丹，也不能不承認，牡丹雖非我的「獨愛」，卻已然「甚愛」了。
二Ｏ二二年五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2年6月)
相片雖好，科學植物繪圖仍另有功能，畫家孫英寳憑著標本，借著放大鏡，加上個人認知，精細工筆，墨分五色，勾勒牡丹花瓣、花蕊，根葉等器官，纖毫畢現，又富於美感。中學生物科常以這類圖來輔助説明，圖文並茂，對學生裨益很大。不過，這類畫需求日少，畫家生活清苦，依然不離不棄，只爲了牡丹之愛。唉，愛牡丹者並不一定是富貴中人。
植物學家曾秀麗遠赴西藏研究高原上野生的大花黃牡丹，發現五米多高的巨株亭亭而立。海拔三千米的溫度、濕度、降雨量，皆影響名花開落，一隊學生追隨她記錄、研究。唉，研究可能要做十至十三年方有成果，而她漸覺體力下降。她把一顆種子贈與愛花藏民，名花落在尋常百姓家。原來牡丹以豆綠、明黃爲貴，結果一樹繁花，高比門楣，開花期長達一個月，連農學院培植的也不如。無私分贈，樂見花開，這樣才能稱之爲高貴。高貴，不就是王者之花的風範嗎？
二Ｏ二二年五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2年6月)
牡丹種子，從豆莢邊緣破莢而出，褐色，發亮，有點像龍眼核。氣溫持續兩個月要低於十度，埋地下淺層的種子方能發芽，開花期短，僅廿天。「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競為遊遨，往往於古寺廢宅有池台處為市，井張幄帟，笙歌之聲相聞…至花落乃罷。」〈洛陽牡丹記〉北宋洛陽賞花光景，與日本賞櫻花如出一轍，可謂一樣賞花處處同。
至於品種則由二十四增加到一千五了。牡丹家族龐大，品種繁多。山東老農孫文海三世皆種牡丹，他半生都奉獻於栽種、嫁接，憑經驗開發新枝。用粗頭棉花棒把花粉播到另朵花蕊，下一代牡丹便兼具兩朵花的特徵。說得容易，其實極之專業，他把經驗寫在祖先遺留下來的花譜，心得便得以傳承。牡丹，花魁也，國寶也，花農四時辛勤，血汗灌溉，不然百花園哪得姹紫嫣紅開遍？
二Ｏ二二年五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2年6月)
瓣兒很薄，薄得微微透明，唯其薄，更覺矜貴。教我聯想起幼時吃過的元朗嫁女餅，粉紅那種皮薄色艷，多層酥皮也是複複叠叠，結構竟與牡丹暗合。
金蕊紅瓣，花蕊纖纖密密，聚其中，形成芳心一朿。花莖修長，莖上綠葉，疏密有致，一簇數葉，不多不少，紅綠互爲映襯，豐富了花枝。「紅配綠，看不足」，完全符合中國美學。至於香氣，有些不負天香之名，但香氣全無的也有。
剛好「花開中國」電視節目其中一輯主題是牡丹，我恍惚夢入花天花地，在疫情嚴峻下，大自然的花中之王，健康且無憂，盛放著唐宋餘韻。武則天一怒而貶植洛陽，劉禹錫謂「唯有牡丹真國色，開花時節動京城」，歐陽修居官洛陽，採風問俗而作〈洛陽牡丹記〉…文化回憶繚繞花枝。
二Ｏ二二年五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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