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頸橋底(四 – 完)

每逢驚蟄,這兒生意格外興旺,啪啪之聲,在橋底激越廻蕩。人群竟是密匝匝,擠逼得很,來看熱鬧的不乏洋人,還有記者。打小人這幕,絕對可以滿足愛獵奇的遊客。

打小人攤子靠近電車路,再朝南面走,仍有許多空間。這兒偶爾也薰風奏雅,有樂團借橋底開音樂會。臨時搭建表演台,又擺放數十張靠背椅子,已是小型音樂會的規模。橋底不失爲公衆劇場,上面有蓋,兩旁通風,人流如鯽,貼地親民的好地方。呀,絲竹管弦,柔和地傳遞了音樂的美善。運河流淌,清流涓涓,好一條Canal。Canal之開鑿,不就是爲了好好傳遞麽?

同樣位於橋底,相隔不過二十步,木屐單調地啪啪啪啪,小提琴大提琴抑揚起伏,同時響起,並不呼應,卻奇異地交雜一片,成爲市聲。

橋底風光,衹是一隅,衹是大千世界許多面貌之一,印證了城市的多元和包容,香港不是匆匆一瞥就能盡覽的。若用攝影機去拍,天天都會拍到有趣的東西;若用心眼去觀察,自會領略此城奇異而獨特的生態。

二O一四年九月初稿

二O二四年一月修訂

( 已刊明報月刊 明報明藝版 2015年2月7日)

鵝頸橋底(三)

攤子生意大概不錯,每個攤子都有座位六七;塑膠小凳子,橫七竪八,隨意亂放。那表示客人常有幾組之多,要排隊等候。打小人,動作那麼張揚,思想那麼幽暗,心靈那麼病態。可是滿腹仇恨依仗邪門的人,卻大刺刺地坐於通衢大道,不介意給人家瞧見。

繚繞的煙氣,觸動了對靈界的聯想。咒語是順口溜式,還押韻,容易記憶。木屐打在硬幫幫的地上,啪啪啪啪,不衹震動耳膜,連心脈也加速。這氛圍,產生了近乎催眠的感覺。一輪捶打後,怨毒發洩了,精神舒暢。打小人,未必達到報仇實效,對心理治療可能有點幫助。

攤子擺在橋底,木屐不知敲打了多少個晨昏,老婆子口中唸唸有詞,咬牙切齒:「打你個頭,打你個死人頭。打你隻手,打到你有氣無地抖。打你隻腳,打到你無衫著。打你個口,打到你係咁嘔。打你個鼻,打到你開口夾著脷……」不知咒詛過多少個小人?是是非非,搞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小人?大概衹有木屐才知道。

二O一四年九月初稿

二O二四年一月修訂

( 已刊明報月刊 明報明藝版 2015年2月7日)

鵝頸橋底(二)

今日的堅拿道,全鋪上水泥,讓人腳踏實地,卻極之平凡,不再波光蕩漾。其上有天橋,車水馬龍。不再美麗的地方,莫名其妙,未知因由,出現了奇奇怪怪的景象,成爲城市獨特一景。景色不在橋頭,卻在橋底。

  橋底下有三四個攤子,不知是領了小販牌照,還是霸佔了公地,卻在經營一種非常奇怪的生意--打小人。那是以象徵手法,由神婆作法,用木屐猛打地板,儼然責打仇家。

放眼望向橋底,只見攤子各據地盤,由老婆子坐鎮。地上擺放了觀音、如來佛祖、石獅子等一大堆瓷器神像,還有香爐、火盆。香燭冥鏹,青煙陣陣,往上飄散,煙氣没入車塵,增加污染。試想想,這不是有點奇怪麼。老婆子似乎憑這些深水埗鴨寮街有得賣的道具,就成功裝置出草率的神壇,簡陋的道場,就地作法,弄虛作假,就說威力無窮,小人定必遭殃。

如此這般,居然招徠到顧客。有些人,心甘情願,不存疑問,滿懷希望,把真金白銀,雙手奉上,交給目不識丁的老婆子。難怪俗話有一句說老襯死唔曬!」

二O一四年九月初稿

二O二四年一月修訂

( 已刊明報月刊 明報明藝版 2015年2月7日)

鵝頸橋底 (一)

鵝頸橋頭今何在?不就是立在堅拿道(Canal Road)奔往紅磡隧道的行車天橋嗎?呀,真正的鵝頸橋早已灰飛烟滅,此橋不是那橋!可是市民慣稱這帶為鵝頸橋,鵝頸橋消防局、鵝頸橋街市又常常掛在嘴邊,便籠統地把堅拿道天橋稱為鵝頸橋。張冠李戴,卻成爲灣仔與銅鑼灣間有名的地標。

  堅拿道顯然是運河(Canal)之音譯,莫非開埠之初,這兒是一條運河?河水之上,有橋拱然,綫條弧形,優雅如鵝兒曲項,故名之曰鵝頸橋。果真如此,則可以想像,當時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行人橋上漫步,那生活多麽悠閒,那風景多麽叫人神往。後來拜讀鄭寶鴻的文章,得知堅拿道確是運河,河道彎曲如鵝頸,電車叮叮然往來橋上。

每次走過這兒,總是浮想聯翩。一個城市,一個社區,若給河道穿過,水聲潺潺,韻味天然,必然令人徘徊,流連忘返。其實,要發展城市,增添城市魅力,絕對不應該用沙泥掩蓋清流。難得有運河流淌,就更應該把河流保存下來,疏浚河道,兩岸植樹,創造景觀,醖釀情調。這才是長遠發展之計,促進旅遊之道。運河消失,教人跌足長嘆,堅拿道本來可以創造更大的價值。這教我想起舒國治所寫之《水城台北》,彼岸小河,也消失於所謂城市拓建中。

 二O一四年九月初稿

二O二四年一月修訂

( 已刊明報月刊 明報明藝版 2015年2月7日)

聽,琴音是真是假(下)

弄虛作假,風險不少,萬一事泄,定會挨一場打罵,小小年紀為逃避毫無興趣的興趣科,居然想出此計,我爲之一驚。師生緣份不過匆匆一載,之後這學生還有漫長的學琴之路。琴座無人,琴聲傳送,客廳瀰漫了琴聲和木香,一派富裕家庭的優雅情調,真假融和,錄音機悠悠然把磁帶轉動。

窗外疏落的鋼琴聲,讓我沉思,領悟到其實每個人都有一支曲要彈的。有些人一生下來就含著銀匙羹,猶如擁有一台精雕細琢的鋼琴,鋼琴先天的音色圓潤而流麗,加上琴框堅實,響板寬闊,鐵骨有力,腳踏板順暢,琴鍵感自然得心應手。良師從旁指導,琴譜源源供應,練琴環境寧靜,鋼琴考試的階梯鋪在面前,只要肯循著預設的曲譜有序地勤練,成功的人生樂章自然宏亮響起。成功得來當然也要費工夫,可是助力强大,一路順暢,優優悠悠,從從容容,琴音奏來份外甜美。沒那麽幸運的,想學琴嗎?唯有在諸多限制下借用學校的鋼琴,一路多艱,不在話下,調子難免略帶苦澀,要彈得琤琤琮琮得付上十倍努力。

不過,有琴竟然不練,日久,琴弦會鬆甩,包著打擊槌上的呢絨會剝落,一些鍵按下去走音甚至無聲。即使修理,又再無心學習,最終仍是荒廢,那麽,鋼琴儘管氣派煌煌,昂然挺立,始終一片啞然。

命運與成就,密不可分,糾纏難解,八十八個黑白鍵複雜地高亢又低沉。

二0二三年十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11月2日)

(網上相片)

聽,琴音是真是假 (中)

房間裏有一台YAMAHA鋼琴,琴身的木紋抛光面,光溜溜,明亮得差點可以照人。這琴固然是上等木材所造,直立式琴身外更加上綫條優雅的兩隻琴腳,左右對稱地把名貴氣派逼出來。一幅手鈎的純白通花刺綉橫在琴頂,再從兩側垂下細緻的圖案,實用的學習便添了裝飾的意味。整座琴一塵不染,琴蓋接合的縫隙最容易藏塵,也拂拭得不見輕塵。那麽,擁有鋼琴的、彈奏鋼琴的,必然非常愛惜鋼琴了。

這女孩子十歲而已,品性純厚,學習數學的態度,還不至於無心向學。萬料不到練琴之際,有時趁著獨處,悄悄把琴音錄下,然後重複播放,門外的母親便以爲她閉門苦練。

這座琴,從木質的選取到配件的製造,全是工匠們精湛手藝之傾注。這座琴,價值不菲,是主人財富的象徵,更是這家庭對培育女兒的盼望。期望淑女琴技一日千里,將來奏出八級甚至演奏級的水平,豈料實情是明裏用功,暗裏叛逆,落差恰像從C8這最高音跌到最低音的AO,一跌竟跌足五十二度。呀,鋼琴之恨恨如許,怕只怕鋼琴也會失聲。

二0二三年十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11月2日)

(網上相片)

聽,琴音是真是假   (上)

偶有琴音入戶,一首樂曲重複地彈,有時彈錯了,略停半秒,琴音復起,再彈,一小節往往反覆在練,練到順溜,才整支曲子彈。可是,琴音總是彈得不長,也不是天天響起,差三隔五,黑白鍵才碰觸一會。有一陣子練得較勤,也許鋼琴考試將臨,之後琴音又疏落了。

疏落的鋼琴聲,卻令我憶起自己第一個正式的補習學生。我中學獲政府五年補助,學費三十二元,家貧獲減半費,即十六元,考了會考讀中六則自費,要交一百二十,以我的家境而言,若不自謀就要輟學了。難關在前,良朋援手,高我一届的同學給我介紹了補習。

這是我人生第一份工作,第一次掙錢,補習費可得一百五十。地點在彌敦道與界限街交界,離家不太遠,來回步行可省下車費。那房子偌大,原來是兩間屋打通了,一走進去只覺木香襲人,客廳壁板全舖了木,這種裝修不惜工本,前所未見。學生的母親富態,皮膚像一團粉那麽白,衣著跟屋裏的一切都透著奢華。她簡述了要求,主力是替她女兒補習數學,便讓我在女兒的房間上課。

二0二三年十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11月2日)

(網上相片)

燒臘香脆慰餘年 (下)

「這兒有飯派嗎?」我問老婦,她點點頭,不大願意面對我好奇的眼神。等待賙濟的苦澀、期盼燒臘的愉快、怕遇見熟人的不安,這些複雜的感受,都給一個陌生人的發問混和在一起。店鋪燈火,只照耀住隊頭,兩三間鋪後是地盤,黑漆漆的,隊尾便籠罩於陰暗裏。此刻接近七時了,人龍又長了一點點,都在等待一個開始。我禁不止再三望去,這隊伍,疲憊而襤褸,在晚景裏透著蒼涼。在繁華城市裏不起眼的角落,哀沉的一景,如一聲聲嗟嘆,漫入長夜。

推測這燒臘店天天多燒製一些,每到入夜時份便低調派發,惠及區内老弱,然而數量不多,畢竟財力有限。明哥在深水北河街埗派飯,樹立榜樣,感動人心,原來這社會還有許多個明哥,照顧了胃,溫暖了心。

經過火烤燒製,燒臘有其獨特光澤,加一兩條青菜,鋪在絲苗白飯上,色香兼備,看見就會喜歡,且讓老人開開心心吃燒臘吧。

二0二二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8月16日)

(明哥在深水北河街埗派飯)

燒臘香脆慰餘年 (上)

偶訪筲箕灣,天色向晚了,便朝電車總站走去,卻見燒臘店外排著十來人。我忽然嘴饞,想「斬料」回家。「斬料」是我們那一代孩子舌尖上甘腴的回憶,半肥瘦而邊緣帶燶的叉燒、有骨可啃有肉可啖的燒排骨、還有燒肉哩,皮脆肉腴……

可是排隊太費時了,不如先看看究竟吧,咦,怎麽人人都拿著塑膠盒子?且輪候的全是白髮飄蕭的老人。自携盒子,很大可能是派飯,不是買飯了。從隊尾一直往前走,走到店前,舖面並沒有貼出派飯的告示。我斷不能越過人龍,搶先一步去買,當然也不可能排在隊尾,一下子處於兩難了。

燒臘店位於街市,擺賣鷄鴨蔬果的小販,已陸續把檔口收攏了,燈火闌珊的況味隨著夜色沁來。燒臘是我們廣東的美食,店鋪像魯迅筆下的酒鋪,自有格局。鋪面也是呈曲尺形,玻璃為屏,阻隔塵埃。不鏽鋼橫杆上掛了許多鈎子,肥鷄、燒鵝、開邊斬件的乳豬都高高掛鈎子上,小塊細件如叉燒、鷄爪、豬耳等則盛盤子内。油光亮澤,大小肥瘦,一目瞭然,坦坦蕩蕩。入夜了,鈎子零落,只剩下三兩隻貴妃雞,還有一大塊燒肉而已,也是快要打烊的光景。師傅在鈎子與砧板之間忙,手腳麻利。

二0二二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8月16日)

名人情人

偶爾讀報,瞥見一篇名人專訪,仔細讀了,並不是那位人物有何吸引之處,只因為他是我中學的音樂老師地老天荒地等待情人。

聽說當年他們在教會團契相識,到談婚論嫁時,她母親用一句話來回絕:「你又冇樓,點娶我個女呀?」準新郎一怒而去,受辱後益自發憤,終成社福界名人。他也獨身未娶,根據粵語長片的方程式,這對痴男怨女終能重逢,為母的向未來女婿懺悔一番,於是紅地毯上又多了一對交換指環的璧人。我當然希望有這個美滿結局。

怎知這名人接受訪問時,談起了舊情人,竟然不是老師。莫不是他刻意略去那段令他難堪過的舊情,但舊情人對他刻骨難忘,守身相待,他心裏雪亮的。莫不是舊情人太多,在訪問裏,隨便說一個搪塞記者算了。

真是豈有此理!我很為老師不值,十多年的痴情,在他眼中竟然微末得不值一提,但轉念又覺自己太傻,愛情有所謂公平這回事的嗎?不知老師讀到這篇報導沒有?她看見,會傷心;不看見,又不死心。我該希望她看到,還是希望她看不到呢?

一九八五年六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5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