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兩難白教堂  (四 – 完)

也不知爬了多久,終於充沛的陽光湧入眼簾,眼睛從樓梯之昏昏然轉入一片光明,只覺扎眼。眼前一望空闊,不由得歡呼起來,朋友立刻上前遠眺。獨我坐石凳上喘大氣,低頭看自己橘紅色皮質柔軟的舒適鞋,休息到不再喘氣才有氣力站起來,賞賞難得一睹的風光,梯長人困終於得到超額補償。那天天朗氣清,視野達五十公里,極目而眺,遊目騁懷,無數古典房子交錯縱橫,構成人間清景,巴黎旖旎的風光盡收眼底。

居高臨下,完成「壯舉」了,遼闊無邊的視野予人啓發,我忽有所悟了。登高而壯覽巴黎,背後難道有高遠的志向、不移的決心嗎?當然不是那麽一回事,不過一時誤闖,進退兩難,既然明白後無退路,唯有咬緊牙關撐下去。後來才知道白教堂有二十七層樓那麽高,一上一下,攀爬了幾多梯級?的確超乎體能,創出自己的記錄了。

「因」是什麽?似乎其次了,「果」是的確仰攀白雲高處的標杆。人生奇妙,世事難測,因果非所逆料,命運在推著,不能不前進而已。從來畏遠,從不計畫千里之行,豈料,無此雄心,偏作此行。

傻瓜佇立白教堂穹頂之高,飽覽三百六十度的巴黎風光。

二0二三年六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7月)

進退兩難白教堂  (三)

那度窄門藏於門後,隱蔽而神祕,探險是少年讀物的重要主題,探險的興奮在躍躍起動。引領通往塔頂者,是一道極窄的螺旋型梯級,光線幽暗,沒有扶手,得扶住牆壁。爬呀爬呀,哎呀,梯級好長,什麽時候才到頂呀?我開始有點氣喘了,哎呀,梯級好長,怎辦?不如放棄算了,可是樓梯狹窄得只容一人,太胖的鑽進來也不容易,如果反方向下行,其他正爬上來的實在無法給我讓路的。這回慘了!

這窄梯,唉,簡直是一條羊腸,千彎百曲,盤旋得令人頭暈,厚厚的牆壁密不透風,幸而也未至於翳悶。無端走了一步,踏上時光隧道,燈火昏暗,便步入百年前的歷史空間;至於患了「幽閉恐懼症」的絕對不能進入。一路上聽見人聲絮亂,語言混雜,可能也有回音吧。步速不可能太慢,否則「塞車」,阻礙了後之來者。體力過度消耗,腦海一片空白,即使直升機來打救,垂一條繩索也無法從羊腸拉我出來,死撐吧!

二0二三年六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7月)

進退兩難白教堂  (二)

登上白教堂的路,可分三段,景象真奇怪。地鐵站位處山麓,附近是紅燈區,沿斜坡緩緩而上,正值夏日永晝,光天化日之下,路旁擺下非法臨時賭檔,攤主把手中撲克翻來顛去,在遊人面前揚揚,好引君入甕。到了教堂腳下又是另番光景,不少落魄畫家在此賣藝,替遊人畫肖像畫,或寫實而似,或卡通而肖。這兒沾了教堂的風光,遊客如雲,蓄聚大量機會,庇蔭著一群賴以爲生的畫家。靜坐小凳子給造像的、旁觀欣賞彩筆勾勒的,樂在其中,氛圍歡愉中又瀰漫藝術氣息。而白教堂高山仰止,俯視著罪惡淵藪,下望藝術之都的風華,然後近觀來朝聖的蒼生。

這白教堂兼具羅馬與拜占庭的風格,深廣而高峻,賞之不足,「呀,原來可以上塔頂的,去不去?」這聲音居然出自我,朋友又一致贊成,於是付點費用,循一度窄門走上去。決定來得遽然,欠缺思量,只因曾看過資料,知道有些教堂把鐘樓深鎖,也有爽快讓香客登臨,恰巧見小賣部有參觀鐘樓的字樣,心裏一動,怎料一呼眾應,立刻起行。

二0二三年六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7月)

進退兩難白教堂 (一)

巴黎第一高是艾菲爾鐵塔,第二高是聖心白教堂,前者有升降機為助,從容進出,直上雲霄,不過在一瞬間;後者要徒步登梯,考驗意志,磨練體力,談何容易?那麽,曾經勇攀白教堂之巔,不也是一項豪情無限的記錄嗎?

我,體質差勁,大學體操不及格,説到登山涉水,一向囁嚅,可是白教堂穹頂之巔竟然一度登臨。穹頂來自高處未算高的夢想,教堂頂部已高得凌絕眾小了,建築師仍要向天庭延伸,好把祈禱近一點地傳送,好製造登白教堂而捫雲的氣勢,於是再加建高五十五米,直徑十六米的大穹頂。

巴黎是一片平原,聖心白教堂則矗立在北端蒙馬特山,山丘高一百二十九米高,儼如制高點鳥瞰全城。白教堂用石灰華岩建成,岩石不斷分解方解石,即使風雨與污染交侵,教堂歷經百年依舊素白晶瑩。

二0二三年六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7月)

撲滿 (下)

瓦撲藏了發財神話?如李嘉誠所創造的王國?那是多少香港人的夢想啊,然而首富只得一個。我十歲已在製衣廠做暑期工,衣車高分貝的響聲,還加上工友人人一部收音機,各播聲道。我坐在一角剪線頭,功夫輕省,然而噪音厲害,一向怕嘈,居然爲了掙錢而接受了。後來正式工作,大嗓門的同事說改會考卷子最開心,一面改,錢就一面從天上掉下來,説得生動,博得笑聲四溢。我初出茅廬,改會考卷的收入比月薪還要多一點點,即使期間超額負荷也在所不辭。天降銅鈿,雨灑銀元,天女散花,聽了妙喻,莞爾而笑,正好減壓。以香港的經濟發展而言,只要克勤克儉,積纍了幾十年,應該可以脫貧,我及親友莫不如是如是。我的瓦撲滿裏頭沒有神話,只知營營役役,任滄桑隨歲月積聚。

有形的儲蓄維持了實質生活,即使尚未發財,其實已是可貴,該滿心感恩了。把瓦撲滿搖一搖,就搖晃起曡曡重重的影像,而響聲沙沙的夾雜著意志。當年還未懂得經營的,竟在不知不覺中儲下來了。愛,需要經營;學問,需要積纍;智慧,需要追求;善緣,需要廣積……那些全都珍貴而富饒,跟財富一樣,可以終身伴隨而受益無窮。

瓦撲滿,外型土氣,素材質樸,實而不華,可是小而能納,守而能攻,充滿鼓勵與期盼,幾歲時姑婆已經為我籌謀了。

二0二三年一月

癸卯年初五送窮日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2月)

撲滿 (中) 

窮孩子連零用錢也沒有,怎去儲蓄呢?唯有期望過年逗利是。初一是紅利高峰期,之後收入逐日遞減。猶記得拆利是的光景,一盞小燈夾在雙層床的支柱,五瓦特燈泡微弱地亮起,光影黯淡,撕開紅彤彤的紅包,錢幣掉下來,按幣值分類,點算總和,才塞進撲滿。錢幣叮了一聲,從此身影隱沒。金屬與瓦片碰觸,混合了兩種物料的聲音,清脆中又混著粗糙,正是掙錢生涯的寫照。吃苦地工作,換來有尊嚴的溫飽。

撲滿擺在床角落,冷的瓦片透出暖意。當年一屋廾多人,孩子六七,板間房及床位都沒有上鎖,但從未發生過失竊。在那昏暗的鹹水樓裏,愛發財且深信人無橫財不富的,常去澳門「賊船」碰運氣,愛守財的儘量撙節,儘管金錢掛帥,基本操守把持得緊,誰也不動歪念。

我雖然喜歡接利是,可是更懂得看眉頭眼額,發覺到有些人是黑著臉派利是,態度令孩子難堪,心裏害怕,便儘量避免拜年了。而撲滿也漸進為唐老鴨錢罌以至紅簿仔了。

撲滿是中空的,有容乃大,像彌勒佛的大肚腩,滿載禪機。要是瓦撲滿猶在,給我雙手捧住,那麽,搖一搖,會響起什麽聲音呢?一時間迷惘起來了。

二0二三年一月

癸卯年初五送窮日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2月)

撲滿 (上)

「恭喜發財」,這句祝頌語真叫人心花怒放。從前過年,香港人把這四字掛在唇邊,逢人都説,舌燦財氣,無往而不利,故此商業機構一提起電話筒就先說「恭喜發財」,成爲春節的社交禮儀了。香港很早已開埠,華洋雜處,這指定賀辭便傳之遐邇。不少洋人爲了表示尊重華人風俗,也拱手拜年,且模仿著說「Kung Hey Fat Choi」,洋腔說廣東話,逗人一笑,的確拉近距離,增加親切。「恭喜發財」,直率爽快,不做作不扭捏,非常香港作風。

如今風氣變了,或許嫌「恭喜發財」銅臭俗氣,漸漸改說其他祝福語了。這現象反映於其他,便把什麽圖利的活動都賦予崇高價值觀,兜售説成推廣,高息貸款説為梁山兄弟情義,財團收購舊樓説作改善民生…言語包裝得堂皇而已,發財的意願從來沒有改變。

我幼時習慣聽「恭喜發財」,耳濡目染,對發財一直憧憬,而且死心不息,心裏念念的是第一個撲滿。那撲滿瓦造的,造型粗樸,像兩個瓦碗扣合在一起,頂端則開了一道窄縫,長短寬窄恰好讓硬幣順溜溜潛進去。這撲滿擺放在大南街缸瓦舖的角落,我拿起來摩挲,姑婆便給我買下了。

二0二三年一月

癸卯年初五送窮日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2月)

一鑊一頓悟 (下)

好了,終於不負當年所學,以化學科高材生姿態,在工展會攤位買了某品牌生鐵鑊了。中式鑊弧度理想,鑊鏟翻來兜去,圓順無礙,高溫下揮灑自如,得心應手呢。不過,鑊很重,難爲了雙臂,又落入兩難局面了……幼時情景浮上心間,炒菜一流的順德師奶用的那隻鑊,啊,不易買到了。廉價東西,大公司不屑青睞,家品店懶得上架,那麽,要去上海街尋尋覓覓了。那天,滂沱大雨,好不狼狽才抱著鑊上車,然後用肥豬肉、韭菜開鑊,豬油濃香滿溢,鑊面烏光油亮。

這隻鑊,其貌不揚,九十元,好用耐用。至若鑊氣,以生鐵鑊為起點,從童年回憶出發,大排檔後鑊師傅與順德師奶的手勢匯為示範。一把青菜,在火光裏煉,在鑊鏟下轉,鑊氣修成,乃瀰漫小廚,洋溢碟上,留香齒頰,快意肝腸。

一隻鑊,還提醒了,精明消費嘛,我何曾是呢?

 二0二二年六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8月3日)

一鑊一頓悟 (中 )

差點就可以用重蹈覆徹來形容這消費習慣,不只後知後覺,簡直是不知不覺境界混沌,咦,怎麽不改用其他呢?唉,別怪自己了,心為形役,體力不勝,哪有功夫研究鑊裏乾坤?

如今回憶買鑊情景,才想到事情不是這麽簡單,其中涉及許多因素。個人而言,我中學時化學成績不錯,猶記得鐵(Fe,化學符號,來自拉丁名ferrum)特質是硬度高,傳熱快,這特質善用了便成爲鑊的材料。從前大排檔炒菜炒得活色生香,不就是因爲一口大大生鐵鑊在火舌焚燒嗎?哎,易潔鑊那層薄薄貼膜根本不能接受高溫,既然不耐火,偏向火中熬?至於純粹不鏽鋼鑊,乃至不鏽鋼懸浮鑊等,堅剛耐用,不過感熱慢。生鐵如飛躍羚羊,不鏽鋼似牛仔跑步。何況,供應那方面唯利是圖,總之品牌輝煌,賣相不錯,推銷有道,就能賺錢,哪會處處體貼爐邊廚子?

消費是自由的,沒有人强搶腰包裏的銀兩,信用卡是顧客自動奉上的。不過,消費者也不完全自由,供應什麽,就只好買什麽。噢,我這不高明的廚子,疲倦的在職婦女,在家品部燈光、冷氣、空間、擺設氛圍下,一而再陷網中而懵然不察。而鑊,一隻比一隻貴,竟接近四位數字。

二0二二年六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8月3日)

一鑊一頓悟 (上 )

按下煤氣煮食爐那圓鈕,「噠噠噠噠噠」一疊連聲,是氣體直通噴嘴,打個響亮招呼。魅藍暈著橘光,火焰環形奪出,熊熊烈火,衝往鑊底。那「嫌廚房太熱,可以離開」的腔調,站在爐邊的我豈不領略?還未下油哩,熱力已漸漸輻射,從一隻生鐵鑊開始,向我逼來。而我,算不上駕輕就熟,之所以用多了炒這方法,是因爲曾經站在鍾玲教授身邊,由她耳提面授,學會炒青菜。炒的奧妙,有點領略了。

  之前,我用過多少隻鑊?什麽性質的鑊?這麽想來,竟爾生了一番頓悟。

廚藝,當然欠奉,曾經試過一次鑊得燒太紅,嘩!「搶火」,火舌跳起,跳得一呎高,嚇得我慌惶急退。驚悸的心理陰影未除,以致許多年不敢起鑊炒菜。鑊,根本不常用,偶爾用之,也不過煎煎鮮魚雪蝦,故此買鑊時便顯得草率,沒有方向,欠缺深思。

百貨公司裏頭陳列了許多平底易潔鑊,只考量尺寸和價錢就買下了,然而沒多久,就發覺不論煎與洗都不容易,所謂易潔,不過在初用時。標榜賣點在順滑,竟像青春一晃眼就消逝了,可憐我還不幡然醒悟,下一隻鑊也是同類型的。甚至買過外國品牌奶白色為底的,一見色澤柔和,也不假思索,渾忘了「格物致知」這大道理。鑊,浸於汪汪食油,兜以稠稠獻汁,怎可能保持淨白?

二0二二年六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