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裏人生    (下)

 霧裏似幻又真,回想起來,當時景色,多少似實際人生。年輕就學時,未來充滿不確定,前景迷濛。濃霧起時白茫茫,那看不清的感覺更增加挑戰,更富於探險的聯想。所以大霧最能惹起無限憧憬,以爲良辰等候,成功在望。孔子說:「五十而知命。」其實不必執著於五十嵗這數字,總之人到了相當年紀,命運的輪廓大致浮現──工作業績可盤點,財富積累能估計,配偶兒女皆注定,交友圈子頗清晰,旅遊版圖差不多……

 霧起時,還能勾起詩意,讓詩意瀰漫心裏,讓詩意洗滌塵心吧,不然,就太枯燥了。來來來,莫怨潮濕,珍重霧裏的三月。

0二四年三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4年4月9日)

霧裏人生    (上)

三月多霧,不由得回憶霧最濃時。

那是大學二年級,杜鵑花一叢叢散落在山坡,更有紫荊、宮粉羊蹄甲,嫣紅吐艷,把綠茵把校園把山城點綴。三月天特別大霧,甚至長日不散,許是天上煉丹的爐冒出縷縷輕烟,氤氤氳氳,竟至濃得化不開,一片「不見長安見雲霧」的光景。下午登山上課,霧猶鬱聚,人在山巔,環顧四周,近景朦朧,兩座地標一樣的水塔浮在雲霧間,在虛幻中隱隱約約。而自己哩,給霧簇擁,霧繚繞衣襟,霧躲藏袖裏,霧飄過髮梢,差可擬之為身臨仙境。一連幾天,都沉醉霧中風景,只願霧能長久。其實呀,這想法很小孩子,只顧霧裏看花,忘了霧裏行舟的風險。大霧籠罩江心,海上能見度低,燈塔守護員忙著拉響霧笛,巨艦小船戰戰兢兢,人家只盼霧散。

0二四年三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4年4月9日)

古董手錶

「有兩件零件要換,還要抹油,加上換錶面,一共一百五十元。那麼,修不修呢?」櫃台上鑲了一面合成纖維造的透明屏隔,修理員從小窗口裏遞出手錶,我接住,沈吟良久,終於說:「好吧,」

這隻錶是七年前用四百元買下的,欵式很古典,纖幼型,但是外柔內剛,像古往今來吃得苦的女性。且看她慇懃照拂了我二千五百個日子,朝朝夕夕,提點我莫把時光誤,催我上路工作,催我上床休息,都是這錶。

有陽光的日子,更覺與錶合成一體,脫下錶時,腕上留下錶痕,四周都曬黑了,獨有半寸白皙。

俯耳在錶上,嘀嗒嘀嗒,是簷前滴水,是細沙穿過漏斗的頸咀。嘀嗒嘀嗒,是水晶牢裏困了推磨的工人,啊,都不是,是我的心音,敲碎了無邊的寂寞。

那幼長金屬錶帶,善感而關切,像一根靈敏的觸鬚,輕輕搭在脈搏,在探聽,一樁,還是兩樁心事?

「所謂古董……大概背後有一個細心的女人,很固執的一直愛惜它,愛惜它,後來就變成古董了。」席慕蓉如此感性而又理性的分析。這錶也有這份造化嗎?我不曉得,但願我死後,七年又七年,這錶還能照拂人間,如當年照拂我一般體貼。

一九八五年七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5年7月21日)

細雨酥潤年初七 (下)

這菜市場的店鋪,營生於老舊房子下,街頭到街尾,不過三個街口,已然高度集中了民生必備的種種食材。買菜在路邊,另有自在的感覺。聽説超市已有搶購現象,略見緊張了,這兒物資倒好像還可以。賣有機蔬菜的,菜心乾身,可多存放數天,價錢的確漲了不少。賣鷄蛋的,竹絲鷄蛋、初生蛋、走地鷄蛋,不同母鷄生下來的,蛋殼色澤可辨前生。賣水果的,有一家非常霸氣,侵佔大幅行人路,已有年矣,依舊放任,無人管束。鷄檔領牌,可以生宰,鮮鷄數隻,躺不鏽鋼檯上,等待買家。不過,泰國蘭花無影無蹤,原來班機沒來。

我穿上防雨的大衣,推著買菜車,匆匆走一轉,最後抱著大把輕紅的劍蘭,細雨酥潤中,揚手召車,幸好在車上沒有咳嗽,沒讓司機擔心。推門入戶,水仙香氣,清幽淡雅,盈滿一室。

窗外,天色依舊陰沉,雨絲酥潤,僅是輕輕沾衣。年初七染疫人數破六百了,形勢可憂,而秒針動著動著,日子仍然要過的。

在冷冷的天氣,火火的疫情裏,揮春散發祝禱,水仙臨水自芳,劍蘭挺著英氣。

二O二二年二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2月14日)

細雨酥潤年初七 ( 上 )

這兩年來,全球都陷於疫情,前陣兒本地確診個案減退,市面回復生機,豈料近日又重臨險境。到了春節,香港抗疫尤其艱苦,新聞發佈會上張竹君醫生言之淳淳,提醒儘量減少拜年等聚會…。

天氣持續地冷,我因氣管敏感而偶爾咳嗽,此時此際,一聲咳嗽也會惹起疑雲,於己於人,更不宜外出了。留在家裏,艷紅揮春高掛,祝福whatapp 頻來,始終是愉快的新年。今天初七,黎明醒來,憑窗外望,但見電車路上空寂,隔一會兒才有汽車飛馳而過,如斷如續。房子朝南,依然感受到寒氣,可以想像外面怎樣清寒了。到了應該天明的時刻,窗外仍是灰沉,朦朦然一片濕氣,這個初七,飄飄細雨,更冷,冷冷的天氣,火火的疫情…。

二O二二年二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2月14日)

小白兔

在公園漫步時,見兩隻小白兔在淺草處低頭吃草,兩三步外有幾個小童瞇著笑眼在追逐兔影。微風乍起,草叢起了一陣小小騷動,白兔仍自顧自緩尋芳草,小女孩的花裙却鼓了風,圓圓張起如降落傘,好一幅天趣爛漫的油畫。

走近望去,見黃色塑膠疏孔有蓋的大盒置於一角,想這就是白兔平日棲身之所。能回歸自然,在草也青青的泥土上蹦跳,大概是主人一時雅興,給白兔放假吧。原來白兔吃草時,先用牙齒把草條折斷,再送往咀裏嚼去。白兔輕靈慧黠,就是食相也格外可愛,細細的嚼,如餐仙草。吃不了一會兒,搔搔腮就跳開了。若跑得太遠,小女孩會走過去,執起兔的兩耳,將之提起,帶回原處,兔兒也不掙扎。小女孩有時會抱起它,白兔很乖巧就偎向主人懷裏,像嬰兒。

這麼可愛的小動物却仍常遭人毒手,兔毛可穿,兔肉可餐,溫馴的外表縱能予人好感,却依然擺脫不了厄運。

中學做生物實驗時要解剖白兔,先用歌羅芳將之迷暈,沿腹部的中線一刀割去,兔皮下是一層半透明的腹膜,隔著腹膜猶見內臟或跳動或蠕動,再鎅開腹膜,怎知道這俎上之兔是未來的媽媽,肚裏已孕了成形的小白兔。天啊!我們這一組女生,震慄於生命遭逢橫逆,良久良久都愀然不樂。

一九八五年八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5年8月11日)

失眠

有好些朋友說,只要頭髮一碰著枕,就立刻入睡了,根本不曉得失眠是什麼一回事。他們真是上帝的寵兒,真福八端」應多加上一端,不失眠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身心康泰。

日間的工作量不輕,而我又希望以最好的狀態來應付工作,覺得這是最低限度的敬業精神。奈何事與願違,竟常犯失眠,隔早起來,只覺神形蕭索,氣虛力弱,懨懨然欲病。身心所受的折磨,實不足為外人道。

 捫心自問,失眠這苦惱確不是自惹的。每天我都做半小時瑜咖,也不算是四肢不動。又買了一個健康枕,讓頸骨十分舒適,而床鋪整潔,且常泛著衣物柔順劑的香氣,理應不礙睡眠。還有,每在十時左右就謝絕電話,上床高臥,然而,夢境依然是個很遠很遠的目的地。

我數著一二三四,嘗試著多個不同的睡姿,時而仰臥,然而側睡,都一一失敗。最後唯有求助於醫生,請開一點安眠藥,有人說吃安眠藥等如飲鳩止喝,說得誇張一點,不過服食的確無益。

昨夜沒吃安眠藥,居然睡得很好,只是今夜哩,明夜呢,還有許多個夜呢?怎麼能捱過去?

一九八六年五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6年5月14日)

秋意 


    立秋已若干個日子了,秋意悄悄的,教人不爲意就來到身邊了。

    電視新聞的畫面頂端,常顯示濕度,濕度降得頗低,到七十左右,畫面還用火的符號,提醒市民,風高物燥了。

    我曾多次搬家,兩次住向南的房子,地方雖然小小,然而頗爲愜意。朝南使我體會甚至享受四季嬗替的感覺。自然現象來得真切,不落言詮。

    曙色已露的時份,淡淡的金光已照到花槽裏的簕杜鵑,紅綠在光照下顯得明亮,有時花葉給秋風輕吹,微微抖動,讓窗外景色靜中有動。接著,含金量再多一些的光綫,漸進式的一寸一寸移入屋内,灑在木地板,客廳這一角忽然亮了,室内形成明暗對比。光綫變化,證明金秋已臨,因爲夏日驕陽不會入戶。

    朝陽的光度,亮而不炫,不扎眼,很舒服。這種陽光一年裏頭也不太多,更要珍惜。我有時會把握時機,把陳皮、冬菇拿來曬。有時會把盆栽移到陽光下,光綫不烈,不會曬傷嫩葉。

    在菜市場的花攤,見秋菊,竟是粉紫色,嬌嫩芳美,不是説人淡如菊嗎?菊花哪得如此妍麗,驚喜之下,又怎能不買一紥,好把秋色留住。

    秋日暖陽,和煦輕柔,柔得叫人心軟。香港並非四季分明,香港之秋是難得的好日子,爲時不長,稍縱即逝。

                                                                                  二O一九年十月

邂逅月色在東窗

「何夜無月?」蘇軾這樣問,北宋年代的黃州,又怎似香港的房子密如梳齒呢?市區樓房尤其逼仄,哪得中庭皓月?

怎料月似簾鈎,就在今早天未拂曉,已悄然在東窗相候,只待我抬頭窺看素顔。而我,夜半醒來,覺得躺臥床上也不見得能再度入夢,光陰焉可浪擲,就步入廚房燒水沏茶,電水壺嗤嗤地響,轉瞬就要沸騰。萬籟俱寂,一點什麽,都份外令人在意。忽然抬頭,但見月掛天上,啊,一鈎懸於天際,夜空未曙,給黑暗底色襯起,月色依然光芒,仍舊嫵媚,光華低轉,脈脈清輝。「楊柳岸曉風殘月」,大概是這時段了。

一切都來得偶然,來得詩意,蘇軾閑愁裏的中庭月光,柳永風流裏的曉風殘月,一下子,與我邂逅於千門萬戶裏頭的東窗下。住在這裏好幾年了,從未望月,樓是高樓,天空給樓宇遮擋了大半,只剩下有限的空遠,賞月又哪及黃州承天寺?時機一直未至,我甚至缺乏賞月閑情,追月決心。夜殘漏斷,破曉未臨,本應熟睡,偏又佇立,相會嬋娟,似在夢寤之間。

無意得月,卻在杯盤錯雜油煙濃重的廚房,可見緣份無雅俗之分,唯在心境,懂得珍惜當下才得享人間清福。

呀,「涼風有信,秋月無邊」,中秋不遠,惜取明月吧。

二O二一年九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1年9月6日)

最怕夏日長

「佳木秀而繁陰」,窗外綠樹雖然婆娑搖曳,可是招惹夏蚊,蚊兒午夜敲窗,有時連電子蚊片也非其敵手。我五尺之軀便成為饕餮的餐桌,臂肘腿腰間斑痕紅腫,是盛筵後遺下的狼藉。

冬日進補所滋潤出來的脂肪,在火毒的太陽煎熬下,竟揮發得無踪無跡。沒有圍巾和厚大衣的遮擋,說我瘦骨嶙峋的人又漸漸的多起來。更何況每逢三伏天,我總要勤於向醫生奉獻診金。

冬天再冷,暖爐和絲棉被總可化解寒氣。到了夏天,電風扇會把頭頂吹得發暈,況且搧來搧去也不過是熱風。冷氣當然舒服,可是驟然離開冷氣,濕度改變,皮膚會立刻黏搭起來,說不定還會打幾個噴嚏,然後感冒。

還有,夏天的衣服多半是絲棉麻,非常易縐,幾乎隔兩天就要挪出熨衣板和熨斗,事後收拾一番,已經花了半晚了。每在正午過後,艷陽必曬進我房間向西南的窗子,一垂下帘子,我便跌進「夏日炎炎正好眠」的咒語裏,連一壁書櫃,在日影下也懶洋洋起來。

一九八五年五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5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