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魔影破空來   

Whatapp忽來,語氣粗魯,夾雜了廣東話,沒有稱謂,只質問似的索錢。短短二三十字而已,錯字卻奇怪得很,居然一筆錢的筆字變成篳路藍縷的篳,俗語云「老千計,狀元才」,這光棍使詐之前卻連字也看不仔細。分析内容,大致幾點。一是問我手頭上有沒有九千多元;二是要求儘快過數;三是解釋之所以缺錢,是戶口限額剛滿吧了,暗示並非財困;四是翌日早上十時過數還錢,意在呼應上句,表示僅僅用來周轉一天。五是尚未提供銀行戶口。

兩天前新聞已報道了這些騙案,更何況手法陳舊,一般市民大概不會上當。這黑客不稱呼對方,是故意抑或技術上仍未知對方姓名。遭黑客入侵的苦主是否得悉呢?當然不敢按入囘覆,便一通電話聯絡,對方托我通知群組。我微微憂慮,又滿腹疑團,那組人數不少,電話號碼是否已落入黑客手上?萬一黑客都已掌握,會否進一步輻射式的使用詭計?

再往前想,AI無遠弗屆,連聲音也可模仿,到時稔熟的語氣在耳,怕只怕真假難分,一時耳朵軟,墮入騙局。至於截圖取得相片,耍弄科技,扮演身份,在手機畫面冒出仿真度極高的親朋…唉!網絡虛擬世界裏,人類忽然變得那麽虛弱,那麽被動,那麽不知所措。

我們享受科技帶來的好處,也要承受種種風險。結廬在人境,且聞車馬喧,我等小市民,旁觀世態,靜掩柴扉之際,還得警醒、警醒、再警醒。

朋友卻説:「你怎麽不扮作中計?等騙子提供戶口,到時給他看看顔色!」

二0二三年十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10月25日)

十字車上聽召喚

    幾年前,我有回頭暈,暈得立不穩,唯有召喚十字車。救護服務速度很快,救護員態度也很關心。在車上,傳呼系統響起,聽見又有人要召喚;那把聲音是年輕女子,有點沙啞,說昨晚喝酒喝多了,現在胃痛,痛得抽筋,又嘔吐,請十字車快點送她往醫院。宿醉的語調,卻是理直氣壯,沒半點不好意思,忘了十字車真正服務對象,不是自己一頭栽進酒池的醉客,而是受傷、急病、重病等,有緊急需要的病人。

    我病得頭暈眼花,腦子還能活動,頗為訝異。個人生活沒有節制,病倒了,最先受苦的當然是自己,更濫用社會資源。

    然而,這女子因何縱酒呢?紫紅色酒精裏漾著什麽故事?憑空猜想,幾乎是一篇短篇小説了。胃是嬌貴的,要是不懂珍惜,胃會以行動抗議;它會痛,會嘔吐,會痙攣,甚至會出血,嚴重者甚至患上胃癌。胃痛,不是一吃藥,就立刻藥到病除,往往辛苦一兩個月,嬌嬌的胃仍未完全康復。

    這女子是高興過頭,所以舉杯狂飲;還是一時失意,只好借酒澆愁。這是頭一次,還是長期買醉,把召喚十字車,當作召喚的士般輕鬆呢?

                                                                    二O一四年十月

( 已刊大公報小公園 9 -11 -2014 )

京都舊夢鬢雲間 (下)

那年初到京都,下機之際,恰是夜已盡,天未曉,睏意猶濃,的士送我到民宿,還以爲可以倒臥榻榻米。怎料掌櫃說房間還未收拾,唯有卸下行李,先吃早點,再外出蹓躂。已淡忘了蕩到哪個景點了,道旁院落的樹蔭攀過圍牆,綠意紛紛,動人遐思,宛若宋詞意趣。清早遊客稀少,春天晨光下的京都份外明媚。忽然,兩個身穿和服的藝妓款著碎步,從路的那端轉過來。粉臉塗抹得極之雪白,丫頭襪子踏木屐上,留下閣閣跫音。和服斑斕,步履嬝娜,鬢雲間斜插簪子,流蘇垂下來,風中搖搖曳曳。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隻污糟貓。那麽匆忙,毛巾還鎖在行李箱,弄得臉也未洗,蓬頭垢面,就跑來清幽地。不意驀地碰見佳人,人家美服靚妝,髮鬢如雲,彼此又擦身而過,難免相形見絀,我唯有輕輕撥弄額前亂髮。

  最近看過短片,京都罕見遊人,清水寺不聞足音。疫情肆虐全球,香港又何能幸免?顧客疏疏落落,攤子卻要付租。我拿起一根髮簪,輕輕地搖,流蘇晃動,晃起回憶麗人和服,提布袋,持絹帕,風姿綽約。抽屜裏欠了哪個款式呢?思量了一會兒,「就買這三個吧。」售貨員連忙開單,請我去收銀機付款。我雖然不是大戶,可是此時此際生意冷清,小小幫襯,已是支持,帶來喜悅了。

回家要拍張照片,素箋雲寄,whatapp給小思老師。京都舊夢,一花一蝶,又飛上鬢雲間。

     二O二二年三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2年4月)

京都舊夢鬢雲間 ( 上 )

「花見•春祭」宣傳單張派到我家信箱,估計那攤子或會出現,便往商場的日式百貨公司去。年前巧遇攤子,眼前琳琅,古意瀰漫,很自然就聯想起小思老師的京都舊夢花暖雲輕,靄靄停雲。小攤氛圍動人,乃眷眷然,左顧右盼,細心尋覓,定要買些什麽才不虛相逢似的。

今早,小小攤子果然幽居一隅,掛滿日式花布做的布袋,桌子陳列不少手絹,盡是京都古意。我趨前,把頭微側,讓老闆和女售貨員看看頭上髮夾。崔護重來,長情若許,主客都滿是高興。髮夾以輕絹軟綢或優質塑膠造,精緻而獨特,日本味濃,很配合東方女性的氣質。舊客回頭,售貨員特別熱心,拿起藍色頭花推介,我直言中國人不喜歡頭上戴藍色白色。中日文化差異,從頭飾顔色已見一斑。

這攤子是特賣,只在什麽日本祭才擺攤,驚鴻一瞥,一錯過就要等待,不知多久才有所謂「季節限定」之春夏秋冬祭。等待、盼望,加上不能作實的飄忽感,都增加了購買的意慾,於是抽屜裏收藏漸漸豐盈,或櫻花吐蕊,或蝴蝶徘徊,一拉開抽屜已然姹紫嫣紅賞心樂事了。

二O二二年三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2年4月)

滿懷馥郁

    在蟬鳴荔綠的日子,銅鑼灣大路上,常有一個老婆婆,坐在連鎖藥材店外最角落,在賣白蘭花;她用竹籃子來盛白蘭,籃子放膝蓋上,白蘭給葉子半裹,三朵一包,小卡紙寫上十元三包。

    這婆婆真是知情識趣,自知坐在人家店鋪外賣花,鋪主有權驅趕,所以儘量靠邊坐,又把自己營生的空間縮至最小,免得礙著人家。而藥材店主管也大方,不計較觀瞻,任由老婆婆借一小角來掙錢。這中間有許多微妙之平衡,婆婆勇敢,敢於借地謀生,主管仁慈,包容體恤,這光景,跟大樹樹根旁,有一株弱草在倚偎一致。銅鑼灣那般浮華的地段,那般功利的商業區,卻透出厚德載物,天地有情,香港真是奇特。

    我上前向婆婆買過六包,沒想到又遇上更感動的事,她竟連聲不絕地感激、祝福:「多謝,多謝,祝妳健康、好運、富貴……,多謝妳幫忙。」這又出乎意料,香港人做事利索有餘,禮貌不足,從沒因小小幫襯,而得到這麼深厚的祝頌,這麼高規格的禮遇,我一時呆了,便立在路旁,欠身向她回禮。我忽然更加明白,老婆婆因何可以在自在行旺區,在月租百萬的鋪前,借得一席之地了。

    明年白蘭再開之時,會否又在此地見老婆婆把花香、心香遞上,讓我滿懷馥郁呢?

                                                                二O一三年九月

(已刊大公報小公園  2 – 10 – 2013 )

爐火在心間  (下)

那麽愉快的營火會也像火光,轉瞬熄滅,一畢業不止各散東西,而且學系不同,際遇各異,隨勢浮沉,運道稍爲低沉的自然不願現身,發跡的也忙於大展宏圖,再難藉著一爐火來維繫,團體自然星散了。

在這團體我僅是過客而已,有所得者是自覺到言行青澀,想急起直追。那次逸興遄飛的營火會,在爐火旁邊,我留意人家怎樣發揮優點,多於留意烤肉的生熟。看別人用叉枝撥弄炭塊,學會輕輕一句,頭頭是道地説明燃燒的箇中道理;看炭塊由燒得通紅到燒得變灰,是時候加炭了,卻不爭先搶做,總是先問一聲,尋求共識。有理有序有節地做事,不多不少不誇地説話……當然,成長之路修遠兮漫漫乎,不是一次半次活動就可以一蹴而就,而是上下求索日積月累的修爲。不過,點點星火,藏在心間,總會偶爾一閃,亮起柔光的。

七十年代似乎風光正好,中產階級湧現,社會一片朝氣,年輕人充滿機會,青春煥發如烈烈的爐火……然而青春始終暗度,年輕人很快就不復年輕。

近年來,舍下常有良朋光臨,營火會早已不合口味,圍爐共享火鍋則常有。從選購食材到熬一鍋湯底,我也勝任裕餘了。

炭塊由燒得通紅到燒得變灰,一爐火光,曾經照過青春的容顔,如今餘熱猶在爐邊--以青青的生菜、嫩嫩的豆腐、生猛鮮蝦、安格斯牛肉……暖人胃腸。噫,秋去冬來了。

二O二一年十一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1年12月)

爐火在心間 (中)

領袖不會發號施令的,可是人人自動自覺,樂於出力,有些懂得撿拾石頭,用來壓住鐵絲網,炭給嘩啦嘩啦倒出來,鐵絲網上平鋪著炭。生火起爐需要技巧,有經驗的自然流露身手,幾個火爐差不多時間冒出小小火焰來。什麽都不懂的就負責分派豬扒、鷄翼、蜜糖、紙巾等,總之,誰都不肯讓自己閑著,誰都不願人前失禮,誰都不肯留下自私懶散的形象。

那到底是宗教團體,所以大家先手拉手圍成圓圈,唸天主經、唱聖詩,禮儀感發揮了提升心靈的力量。在火光裏,不止容顔,連態度也柔和了,善意的關顧在光影搖動下顯得自然親切,毫不造作。

營火會的高潮在腐竹鷄蛋白果糖水飄散香氣之時,一個男生的母親著兒子揹起鍋子,只因食烤肉最上火,這種糖水清熱降火,一定要煮一大鍋,人人一碗。甜品洋溢母性的體貼,叫所有人五内都清潤了。

爐火成灰,殘羹已盡,才清洗叉子,收拾物資,不留垃圾在沙灘。朗月相伴,走到大道,怎知遠遠見巴士已抵達站頭,且開出了,正朝我們的方向駕過來,勢將一掠而過。糟糕了!郊外的巴士班次特別稀疏,走了一班,恐怕要等到天長地久才有下一班。一時情急,幾十隻手狂揮,揚手呼叫,青春的激昂果然能打動人心,司機把巴士停在我們面前。半路中途,迎客登車,實在難得,司機處事富於彈性又充滿人情味,車廂裏冷風裏迴迴蕩蕩著歡呼。

二O二一年十一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1年12月)

年末聚餐吃燒烤不健康?營養師曝「一個動作」大大降低致癌率- 食譜自由配- 自由電子報

爐火在心間 (上)

青春的容顔,給營火會的火光照得份外柔和動人。

營火會特別適合年輕人,熊熊火焰透出如春的溫暖、爐火烤出來的肉帶著騰騰的煙火氣,甚至那不太穩定的火力、有點隱約的光芒、原始煮食方法的復現……都是年輕人最愛追求的。更何況,營火會多在空曠且清幽的環境裏舉行,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多喜歡往遙遠的地方去。香港雖是彈丸之地,要覓得宜於燒烤的郊野卻輕而易舉,所以哪個年輕人不熱衷營火會?真是「人不燒烤枉少年」。

玩得最開心的一次在七十年代,我隨著大夥兒燒烤去,地點在石澳沙灘。這類團體活動表面好像只是吃吃玩玩,輕鬆身心,其實是建立友誼甚至愛情的理想機會。搞活動必然有旗手,團體裏人才濟濟,有領袖之才者大有人在,但組織康樂聯誼者是一類,發起義務工作與搞選舉當會長的又是另類,這是我靜中觀察而得的結論。可幸是人人都年輕純品,無爭勝私心,有參與熱誠,營火會便格外興會淋漓了。 巴士停在大路,我們三四十人浩浩蕩蕩走了一段路,終於碧波入目,背起大袋炭的、摃起成捆叉子的、挽著林林總總東西的,卸下擔子,舒一口氣,不吭辛苦。鞋子踏上沙子,有點浮,太陽西下,星夜把沙灘交給我們。

二O二一年十一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1年12月)

天台小學代課記 (下)

我覺得給誤會了,可又不願解釋,便不作聲。昔才一番驚惶,接着得準備上課。

校舍是在天台上加建而成的,課室一間連着一間,約有七八間,面積還可以,也有壁報板,只是牆壁留下頗多頑童的傑作。我這樣打量著課室的一切,同樣,學生也這樣把我端詳。我扯大嗓門授課,座中難免有蠢蠢欲動的份子,覷我一轉身寫黑板就作游擊戰,待我掉過頭來即偃旗息鼓,還偷偷互遞得意的笑容。然而一兩天過去後,覺得他們雖是頑皮,可還未致於頑劣,只要態度友善一點,他們也肯合作的。

至於那道樓梯,我仍心存戒懼,下課時已近傍晚,所以一定隨大夥兒離去,上課時則寧在梯口等候,見有家庭主婦,才隨著人家的腳步登樓。

我生性木訥,環境又陌生,所以老是低頭批改習作,很少與人家聊天。有天卻聽到一段對白:「昨天我在裕民坊碰見你班上那隻懶精xxx,他捧著一大袋棉紗,嘿!那袋東西比他還要高,他一見我就溜,鬼祟!」「噯,是嗎?」是淡然若無其事的語調。

鈴聲響過,我立起來,從休息室往課室,得走一小段露天的路,日頭好厲害,我覺得有點昏昏。那堂是教育電視,畫面是一對兄妹,正為買父親節禮物而躊躇,兩人在美孚海傍商量,海風吹得衣袂飄飄,有種說不出的優悠,後來兩人在永安百貨公司買了一條「金利來」領帶,滿臉愜意,携著裝潢華美的禮品含笑離去……

學生並不專心收看,低低的嬉笑聲時斷時續。許是天氣太熱,難以凝神;許是畫面的世界離他們太遠太遠,遠得像童話。

而在我眼前晃動的,朦朦朧朧是一個為幫忙家計而捧著大袋棉紗的小孩,一臉汗珠,一臉尷尬,「嘿!那袋東西比他還要高……」

一九八七年七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7年7月18日)

天台小學代課記(上)

記得剛考完中學會考,正是六月,很想找些既可掙錢又毫無危險的臨時工作,便往教育司署登記代課。沒多久,一間小學來電,著我即日下午往該校代課一週,地點在油塘。

從沒到過油塘,一登上小巴,忙把地址告訴司機,請他提醒我下車,小巴從觀塘出發,走了沒幾分鐘司機便嚷我下車。一跳下車,縱目四顧,不禁一呆,面前是一幢幢舊式七層高的徙置大厦,哪有學校影蹤?看看手中地址,卻又不誤,只好向路人借問。一個用牙簽剔著牙,把左腳尖擱在右腳面上的婦人,揚揚頭,示意前面說:「從這條樓梯直上,見到天台就是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那道光線不足,不知要蜿蜒往什麼地方的階梯,舌頭一時拙得不會說謝謝,「天台小學」這名詞頓時湧上心間。

透過教育司署聘請代課教師的小學,論理該是津貼的。我心目中的津貼小學,應該有一座四層高獨立校舍、面積不小的操場、高高籃球架垂着網、校園一側有小小花圃……天台,哪有這些設備規模呢?

樓梯不窄,但很骯髒,果皮、煙包、紙屑、痰涎、尿味混而爲一,我好像一下子墜入罪惡黑點,什麼梯間悍匪、色魔突襲、道友勒索等等新聞字眼都在腦間狂轉,懷裏像揣了隻野兔,心卜卜地跳,一面拼命向上衝,一面頻頻下望,看看可有魔爪的影踪,一時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警覺性高到接近臨界,我緊張得像一把拉盡了的弓。

奔上天台,已然大汗淋漓,有位主任來接見我,我連忙問了一個當時以為要急於了解,於今日看來卻實在冒昧的問題:「這是津貼小學嗎?」主任投我一個不太友善的眼神,肯定道:「當然!」,然後補充一句:「所有代課老師的日薪都是三十七元,這個你曉得吧。」

一九八七年七月

(已刊星島日報星辰版 1987年7月17日)

油塘歷史系列第一章: 穿梭油塘邨的大巴- 14C - 中華巴士紀念館China Motor Bus Memorial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