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翥舞麥芽糖(四 – 完)

古往今來畫過龍的畫家真不少,已經把龍畫得非常有皇者氣派了,且看,眼則金睛怒凸,身則流綫矯健,尾則揚起似騰,爪則五指欲攫。龍,中國的圖騰,象徵吉瑞,代表成功,成語裏用龍字的絕大多數為褒詞。可是,怎麽沒有因畫龍而成名的畫家呢?畫動物而成名的卻大有人在,畫馬有韓幹、畫蝌蚪跟蝦有齊白石、畫牛有李可染、畫鶴有林湖奎。然則,龍之為物,未能給畫家助力。

又有所謂龍年效應,一些父母刻意製造兒女在龍年出世,覺得龍子龍女先天佔優。屬龍的在文壇有余光中、藝壇有白雪仙、商界有李嘉誠,皆爲人中之龍。不過,不屬龍的也不乏翹楚,究其實,十二生肖各有出色人物,龍年出生的不見得獨領風騷。這又説明了什麽呢?

人生世上,哪管生肖屬何,同樣是壺裏麥芽糖,都有不可知的未來。而麥芽糖是可塑的,可是,由誰去塑呢?誰是提壺那隻手?他力推動還是自力運行…怎能分辨?

惟傾注前的部署,滴下時的謹慎,一筆到底的決心,這些畢竟可以自控的。倘若連提壺也懶洋洋氣懨懨,又怎望麥芽糖有龍飛翥舞之日呢?

兔子撲朔迷離就跳入臘鼓聲裏,今年飛龍昂首,所謂「雲從龍」,善卜者相信天上祥雲簇擁,人間瑞氣充盈。那麽珍惜龍年好景,讓金金的麥芽糖萬里翺翔龍飛翥舞吧。   

二0二四年一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4年1月)

龍飛翥舞麥芽糖(三)

畫老虎畫大笨象圍觀者都開心,不過最興奮是頭角崢嶸觸鬚飛揚那刻,必有一兩聲喊起來:「嘩,龍呀!」「幾生猛喎!」氛圍馬上熱烈起來,立在旁邊的靠攏些,站在後面的探頭窺望。而龍,就在誰都寄予厚望下隆重誕生。畫龍價好,賣糖人顯然有意經營,更花時間心力。可是他畫龍畫得特別生動嗎?又似不然,其他動物一樣生蹦活跳哩。

當年社會貧窮,可是總也需要一點娛樂,一點文化滋潤。賣糖人可能是個不得意的畫家,窮裏變通,放下身段,市廛賣藝,腕下運力,化虛白為鮮活,讓花鳥龍蛇逐一登場,賺得叫好之聲。這場景乃街頭偶遇,今天攤子圍滿了人,明天那兒已空蕩蕩,坊衆與動物俱散。大抵即席畫畫,初看新鮮,多看無趣,除非插足遊客區,不然賣糖人得流浪四方。我童年時在深水埗南昌街僅看過二三次而已,時隔多年,往日景物無復尋覓,回憶仍歷歷在目。

二0二四年一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4年1月)

龍飛翥舞麥芽糖   (一)

金金的糖漿幼幼地從壺嘴傾注下來,落在板上,賣糖人兩指把壺蓋按緊,三指控住壺腰,掌心護著壺身,手臂則忽上忽下時左時右,雙目凝注,入神於板上動物。入神的當然還有圍觀的坊衆,尤其是孩子如我。茶壺小小的,麥芽糖置壺内,壺嘴化爲筆鋒,筆走龍蛇,稠稠的麥芽糖是顔料,一滴一滴,灑在板上。頃刻,蝴蝶拍翼,青蛙吐舌,兔子跳躍,猴子縱身,龍,恍惚直飛九霄雲外。哎,其實都化爲零錢,叮叮噹噹落在賣糖人袋裏。

第一滴麥芽糖滴下來那刻開始,圍觀者已在猜測,這趟究竟做什麽呢?既屏息以待,又七嘴八舌,「羊,有角的」「是金魚,看,魚尾撒開了」……賣糖人,一壺在握,得心應手。他有時把手臂揚起,糖絲拉高,扯薄了,落下便纖細如花針,用以描畫觸鬚、尖喙、利爪和山羊鬚。壺嘴偶爾低注,濃蘸糖漿,一些部位加厚了,於是腹臀飽滿,肌理浮凸,厚薄有致,視覺立體。

二0二四年一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4年1月)

入青山了麽?(六 – 完 )

失婚變成失常,這理由很值得憐憫,然而憐憫始終有個限度。一個精神病人所帶來的苦惱、滋擾,恐怕家人也生畏,若由非親非故的鄰居來承受,實在太沉重了。六十年代資訊不發達,什麽社會福利署、社工等支援,普羅大衆是惘然不知的,所知者僅是青山精神醫院。至於自理能力、家人關顧、坊鄰照應、醫生診斷、藥物治療等等,完全缺乏,可憐人如何生存下去呢?過去,哀沉如謎;未來,是不知所蹤?猝死街頭?還是病床有限的青山呢?

那唐樓,總是那麽熱鬧,人氣旺盛,叫糊的興奮食糊的雀躍,贏錢的得意輸錢的煩躁。她來時,已患精神分裂了,住下來後,長日震耳的麻雀噪音或令病情加速惡化。唉,人影跟臭味,俱往矣,彷彿一場人間蒸發。「她一身臭,遠遠就聞見,會不會在街上游蕩之時,遇見警察,就捉入青山呢?」你一言,我一語,話題共同,既厭惡,亦惋惜。一説起,臭味又隱隱約約了。

入青山了麽?」,已經成爲問號,懸浮在走廊裏。臭味早已散逸,麻雀聲依舊霹靂啪啦。頭幾年,偶爾有人説起,後來也不復再提了。

二0二二年十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8月)

(已入結集,為配合全書主題而篇名改爲〈床位客〉 )

(相片:青山醫院網頁)

入青山了麽?(五)

一會兒布簾拉動,臭氣了無屏障,主婦們忙伸手接過行李箱,她慢慢轉過身,臉向牆,步下三級梯。彼此那麽接近,臭味攻來,我們卻不敢掩鼻。但見她散髮凌亂,面油蓋臉,眼垢滿積,一張臉比半年前初來時更浮腫。一個主婦特別細心,把自己還鄉用的布錢袋送給她,著她把按金上期和值錢的東西先放入袋裏,掛頸上,藏大襟衫裏面。海綿床墊屬我們,床單未曾收拾,最年輕那個主婦手腳麻利,立刻爬上去,一併捲起,繩子扎緊。行李非常單薄,不過冬夏幾件衣服、薄被、餅乾罐、玻璃水樽而已。

木門替她打開,她挾住鋪蓋,提著箱子,臭味隨著臃腫的背影移動,「砰」,木門緊閉,臭味稀薄了,接著是把床位大掃除。她呢,唉,遭擯棄了,誰肯開門悅納?大概只能踏上漂泊之路,暫歇於樓梯間、騎樓底、公厠旁、暗角裏,於社會底層流離。

二0二二年十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8月)

(已入結集,為配合全書主題而篇名改爲〈床位客〉 )

入青山了麽?(四)

廚房外有塊小空地,是後門,朝南。主婦常從蒸籠一樣廚房移步後門,吹吹南風,此時此地,最宜低聲議論。「黐線婆!難道她聞不到自己的臭味嗎?」「即使沒有丈夫,難道兄弟姊妹、親朋戚友也沒有?」「每次經過床位,都要掩鼻,走快兩步。」「雖然語無倫次,滿身臭氣,但不放火,不打人,只怕青山不肯收呢。」「麻雀檯移遠一些還是很臭,怎辦?」「她會不會生頭蝨?頭蝨會傳染的。」……她們故意壓低聲浪,怕刺激了她。樓下士多老闆那張嘴巴厲害多了:「那個臭死人的臭婆,原來住在你家!她來幫襯我也不睬,叫她快些走開,不要阻住我做生意!」終於,父親在雀局未開,鄰居在場的情況下,隔著布簾向她提出免收一個月租,請她另覓居所,月底這床位要收回自住了。接著主婦輪流提醒期限,簾内的有時不語,偶爾「唔」半聲,似在明白與懵懂之間。期限到了,過了正午,全屋都有點緊張,幾個主婦嚴陣以待,「收拾了嗎?要不要我們幫忙?」「唔」「不如拉開布簾,把行李遞下來給我們接住,你拿不動的。」

二0二二年十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8月)

(已入結集,為配合全書主題而篇名改爲〈床位客〉 )

入青山了麽?(三)

起初她外出較爲頻密,但不是製衣廠上下班的正常時間,且半天就回來了,那麽,她是無業的了。無業則生計如何維持?何以度過餘生?除非有相當積蓄。然後,獨白從上層床的布簾穿透出來,雀局結束後,夜闌人靜時,聽得份外清楚。噢,自言自語,對著空氣説話了。「那個男人沒良心……貪新忘舊……將來一定有報應……」。還好,語氣不算急促,不是連珠爆發那種;嗓音並不尖厲,不似野鬼悲啼;腔調雖是埋怨,尚未至於怨毒;節奏平穩,沒有忽然尖叫狂嗌,還不算太可怕。喃喃然,緩緩地,純正廣州音吐出一串一串話音,斷斷續續。後來,頻率越來越密,内容重複、不具體、零散,紊亂了的思想無法組織始末。原來這患者的生命力只聚焦在遭抛棄的記憶,徘徊在傷口最痛楚的一點,不甘心離開一地破碎的婚姻。

胡言亂語未至於怕人,令人厭惡的是身體散發的臭味,她漸漸地不洗澡了。臭味從布簾擴散,好生難聞。同屋的主婦用指頭敲敲碌架床,建議她從頭到腳洗洗,說一定舒服些的,連敲幾下,敲聲終究落空。

二0二二年十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8月)

(已入結集,為配合全書主題而篇名改爲〈床位客〉 )

入青山了麽?(二)

那房子圖則長長窄窄,四間板間房外剩下來的空間便是走廊,走廊擺放了飯桌和雙層床。飯桌桌面可摺叠,一加上麻雀板即成雀局,晚上必然劈厘啪啦,呼幺喝六,白天同屋主婦與隔壁婆婆也常常凑成一桌。木造的雙層床三呎濶,又叫碌架床。布簾吊在鐵線,圍起一席之地,已具備居住與私隱的條件,於是上鋪下鋪都出租。

有年上鋪吉了,父親把「床位出租」寫在紅紙,貼在樓下,一個體態頗爲臃腫的中年女人來租。她穿上深褐色大襟衫褲,頭髮燙過,「姓梁……製衣廠……不煮食。」幾句簡單對答,母親當下就決定租給她了。

這女人是孤單的,那年頭,女人不管是獨身還是已婚,都常有手帕交相伴,租地方卻獨自登門,的確有點奇怪。怎麽稱呼她呢?梁師奶還是梁姑娘?似乎不很重要了,因爲跟她打招呼也得不到回應。除了如厠,其餘時間都藏身布簾之内。躲在裏頭,有什麽可想呢?

沒多久,異於正常的表現陸續浮現,日益嚴重,甚而難以忍受了。

二0二二年十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8月)

(已入結集,為配合全書主題而篇名改爲〈床位客〉 )

入青山了麽? (一)

從前我們住的唐樓,建材粗劣、採光欠佳、地窄人多、麻雀聲雜,然而租金便宜,鄰里相安,也抵消了許多缺點。故而貧民之窟湫隘之所,亦可偏安,一些租客一住下來就生了安頓之感,把上落六層梯級視爲鍛煉筋骨,一任歲月荏苒了。那時廉租屋漸次落成,搬出唐樓入住彩虹邨的那戶,周日常常回來打麻雀,依依的尤其流露人情。例外者僅三戶,一戶主婦較難相處,很快就搬了。有兩兄弟在製衣廠做裁衣,住上兩三個年頭了,以爲可靠,竟忽然消失蹤影。當年租約内容也不清楚了,但按金上期僅兩個月租金,逾期的損失由包租承擔。這就陷於兩難了,請苦力來搬走東西也是一筆錢,況且連人家的家具、床鋪、西裝通通扔掉,的確要狠下心腸。大半年後這對兄弟終於出現,見舊物猶存,喜出望外。連聲道歉,解釋說一時手緊,還奉上一個月租金作賠償,只求取回物件。父親習慣息事寧人,總之簡單了結,免得心煩。

這兩戶搬走了,退還鑰匙,木門掩上,不留痕跡。人家去向如何,何用關心?反正各有各的前路,香港人頭腦很靈活哩。唯獨那重複又重複的胡言,那膩滿了油的臉,那鬱積的一股臭味……無法一揮即散,良久仍悶在心頭。

二0二二年十月

( 已刊香港作家網上版 2023年8月)

(已入結集,為配合全書主題而篇名改爲〈床位客〉 )

犬(下)

狗吠狗追狗咬,狺狺然,面目猙獰,動作凶狠。天生怕狗的孩子,偏偏給狗咬傷。幸虧燈芯絨質地厚實,替我減了一些災劫,我受的只是輕傷,表皮受傷而已,不料到一場夢魘之後,竟發燒了兩天。

狗主沒有道歉,只淡淡道:「我的狗打了針,不會有瘋狗症。」我當時實在太小,又慌又痛,連生氣也不懂得,待回家後家人鄰居都罵狗主不把狗拴好。到如今,我終於懂得責備了:任何一個公民,都應該有社會責任,有什麽足以傷人的事情都一定要防止發生,不然就太缺德了。

我受了驚嚇,奇怪幾十年後那景象猶歷歷在目,原來可怕的回憶已經植入腦皮層的深處,即使歲月已逝,自己亦無心去記,傷痕卻無法磨滅。唉,傷痕一道,烙印了孩子的無辜。

二0二三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