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紗聲裏  (四 – 完)

林先生痊癒後,珍姐轉型做陪月,事實上紡紗廠已經絕跡了。幾年後我大學畢業,想在附近租房間,珍姐聽聞,一片熱心,四處打聽,接著帶我去看,不過我後來決定在辦公室附近租房。

兩年後我們抽了居屋,離開了汝州街那唐樓,昔日來往的麻雀友不知不覺中疏淡了。後來聽聞珍姐患了癌症,療養中人更消瘦,再後來知道她在不至於太受折磨下去世了,可惜僅得五十餘。她走起路來彈跳力強,説起話來響亮清脆,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什麽都全情投入,生命力本是很頑强的,竟爾不享高壽。高高壯壯的林先生,失卻了小小巧巧的妻子,舊患新愁,叫人擔心。

日前路過大埔道與黃竹街接壤處,見青山依舊碧綠,翠色甚至比當年更濃,佇立良久不忍去。珍姐手腳麻利的給我煮豬油撈麵,汝州街那廚房滿佈油烟,卻香氣瀰漫。人生相遇有其特定框框,舊樓環境湫隘,雜雜亂亂,互不嫌棄,相遇相扶,正因如此,貧賤之交的況味油然而生,越久越陳。

逝者如斯,香江歲月,紡紗聲裏,人事渺遠。

二0二三年九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28日)

(網上相片 :Science industry Museum)

(資料來自香港藝術館)

紡紗聲裏   (三)

同屋孩子稱讚珍姐煮麵特別好吃,有個禮拜天下午我居然大膽請她煮給我嘗嘗,她朗聲答應。嗒嗒扭開石油氣,水滾落麵,長筷子撥弄,把麵抽高再入水,倒入碗,瓦砵裏剔點豬油,加生抽熟油,撈幾撈,香氣噴噴的遞給我。豬油溶解了,麵條潤澤有光,油香四溢,我連忙道謝,她只説:「趁熱吃。」

好幾年後,珍姐忽然消失了似的,跟珍姐最熟的師奶吐出真相:「林生有事!」指指頭顱,「珍姐連工也辭了,二十四小時照顧,準時給林生吃藥,外出也寸步不離跟著,怕他錯蕩走失了。唉,真是好老婆,難爲她。」林先生甚少來打牌,他長相敦厚,沉默寡言,看來不似受了重大打擊,怎麽會精神有問題呢?有什麽異常表現呢?難道是遺傳?政府診所一定會轉介精神科,按時服藥起碼可控制病情,不過,這種病最令人揪心。

師奶、母親與我去探望,他們住在大埔道與黃竹街交界,大埔道車馬喧鬧,黃竹街盡頭翠巒橫亙,鳥鳴上下,閙市中難得怡人風景,最合靜養了。房間裏丁字型放了兩張碌架床,夫妻跟四個孩子也夠住,憑窗斜望,山色如黛,透著寧靜之美。林先生依舊安安靜靜,算不上呆滯,珍姐聲音支撐了大局。夫妻倆一高一矮,一動一靜,性情互補無間。尋常夫妻,焦慮困厄中,背著困難又抱著希望,恩情更似紗線,綿密柔韌。

二0二三年九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28日)

(網上相片)

紡紗聲裏   (二)

個子那麽小,難得精力旺盛,小皮球一樣彈彈跳跳。她嗓門洪亮,一説話就劈啦巴拉,爽快清楚,常常説到忘形就不自覺加上動作,内容一瀉直下,感情率直無遺。我這個小學生,只懂得欣賞學校裏穿長衫溫聲細氣的先生,凶巴巴的先生一律大聲,故而很怕嗓音大的,沒想到那一幕令我對珍姐的觀感改變了。原來她做了銀會,會頭逃之夭夭,一筆辛苦攢來的錢,「不是冤枉來,竟然冤枉去!」説到會頭竟是自己契娘,道:「唉,以後左手也信不過右手了!」兩掌攤開,莫可奈何,萬分懊悔,言語裏無一字咒詛。連自己親近信任的人也來騙財,她得到教訓,有了感悟,這個真不容易。她低起頭,察覺襯衫上粘了一二縷紗線線頭,便用拇指與食指拈起。其實她頭髮、襟前、褲管常粘著如絮的線頭,留下了職業的痕跡。過去打多少紗線才打到積蓄,將來又打多少才從新積聚?可是雀局不容等待,誰耐煩聽你細説,麻雀從白鐵箱倒出來了,但見她苦笑一下,便坐到麻雀抬,雙手交叉把麻雀推得均勻,接著大眼睛全神貫注在眼前十三隻麻雀,與及上下家對家的出牌了。雀友吆三喝四,牌起牌落,暫可忘憂。

二0二三年九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28日)

(網上相片)

紡紗聲裏   (一)

「看,珍姐就在裏頭。」頭上包著巾的珍姐就在打紗機器前,側著頭瞧我們幾眼,大眼睛示意小孩子快點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紡紗機器運作的情景。紡紗機器原來那麽巨型,吊鈎跟凹槽扣子之間的紗線,遠看如瀑布橫向飛動。廠房設在地下,幾台重型機器,轟轟嘈嘈,高分貝持續不斷,響聲震耳。那次我們在深水埗路邊走過,知道珍姐在打紗,幼稚地只想探探班,也不考慮到廠房重地不便參觀。雖然舉動很不懂事,然而門邊張望,卻窺見香港製衣業鼎盛年代的一抹光華。

珍姐是我家麻雀局常客,每周總來兩三趟,來時總是急急忙忙。在職婦女放工後又有一番忙碌,買菜、燒飯、洗碗…夠辛苦了,偏偏隨即趕來赴麻雀之約。從黃竹街尾來汝州街,一段路不長不短,再登上六樓,真折騰,怎麽能夠不遲到,又不露疲態,麻雀癮力量居然那麽大。

她已是四個孩子的媽媽了,年紀比同屋所有師奶都年輕一些,所以沒稱她為林師奶而稱珍姐。她個子特別小,雀友背後叫「矮仔珍」;她丈夫長得相當高,又說「電燈柱掛老鼠箱」,言語有欠忠厚,反映出雀局中人的文化水平與社交心態。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28日)

(下張相片來自搜狐)

(資料來自香港藝術館)

寳靈街頭憶鞋匠(四 – 完)

兩三年後我轉職,少了走動。豈料有天新聞報道寳靈街舊樓石屎簷篷倒塌,沒有人受傷……正是工場所在那一列老房子,心裏擔憂,隔了個月便去看望。原來相鄰幾幢老屋都已給鋼鐵支架撐住,那幢倒塌的天花更用帆布封好,一副苟延殘喘的光景。工場幸而無恙,表面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大門敞開,皮革獨特的香氣混著膠水味淡淡浮動。只見鞋匠背立在那大堆木鞋楦前,要找些什麽似的;其他師傅拿著鳥嘴鉗、鞋底錘、粗柄鑽孔錐子,各有各做,盛釘子的鐵月餅盒閑放地上,層架上的新鞋子不再堆叠得那麽高了。我問候幾句,察覺到鞋匠已給心事罩住,面上減了歡容。我又慣性地挑選麂皮料子,到了取鞋時,本想問問工場的未來,又不敢啓齒。這兒空間寬闊,地鐵就在樓下,優勢哪可再得?且師傅全都上了年紀,繼續經營恐怕難矣。

這是最後一次見鞋匠了,當時是九十年代初。至於我的鞋子都已破損於崎嶇人生路上,一雙也不存了。

電影《歲月神偷》任達華一釘一步之認真,教我懷念起鞋匠。蹲在巴黎跳蚤市場地攤瞥見陶造鞋匠公仔,立刻伸手撿起,眼明手快如選麂皮料子一樣。鞋匠有手作本事,有本領推動工場運作,還懂得觀察和欣賞我這個客人,這樣敦厚的人物已消失了。如山的木鞋楦恍惚一道風景,把鞋匠身份與一生忠誠襯托。眼前依稀微僂的背影,釘釘敲敲的的篤篤也掩蓋了寳靈街頭一片市聲。

(寳靈街Bowring Street是以第四任港督命名,也是九龍半島首條以港督命名的街道。)

二0二三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5日)

寳靈街頭憶鞋匠(三)

一個月後取貨,麂皮鞋子大小恰度,皮質柔軟而感性地保護雙足,我踱步再轉圈,捨不得脫下新鞋,又在皮料裏挑選其他顔色。這工場的師傅基本功扎實,鞋樣簡單,但不能應付花哨款式,於是圓頭方頭一吋半踭,桃紅奼紫一雙雙訂造,來來回回,跟鞋匠便熟絡了。

有回遞上訂單,他看看日子便歉意表示未能交貨,請我一周後再來,怎料下周他一見我就跌足嘆道:「哎呀,趕貨趕死了,未起貨啊!」「不要緊,慢慢做,我在柯士甸道上班,順道上來而已。」便笑著而去。終於起貨了,我興致勃勃再造兩對,在訂單上他卻寫銀碼每雙一百三十,「爲什麽便宜了二十塊呢?」「黃小姐,你好相處哩,唉,趕不及交貨,其他小姐會駡人的。」一時間我感動得無言,沒想到一點點包容已博得鞋匠欣賞。回想半生,見我少發脾氣而趁勢欺負的大有人在,相遇而相知的竟是偶爾交易的鞋匠。我拙於表達,忘了當下可有致謝?可有讓他也有知遇之感?

0二三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5日)

寳靈街頭憶鞋匠(二)

工場總不免有點凌亂,牆壁上幾組直角臂,加長條木板即成層架,簡陋而開放地儲物。一面牆堆滿木鞋楦,另一面則履底皮革、履内鞋墊、塑膠鞋踭等,亂中有序。他叫我先從架上挑選皮料,再選款式,價錢一百五十。我初出茅廬,收入有限,卻又喜歡添置衣服鞋襪,那時意大利鞋起碼四五百,如此實惠的消費最適合我了。真皮不會很大幅,皮料捲起,繽繽紛紛,目不暇給,我一眼瞥見多塊麂皮料子,憑眼緣就抽出二三。已造好的鞋子透明膠袋包著,整齊叠起,款式可資參考,比看相片更有真實感,至於手工優劣,更一目瞭然。

接著在紙張上畫腳形,左右腳都要畫,因爲雙腳不會完全對稱。腳面厚度也要量度,凸顯訂造的好處。我坐在小木凳,讓原子筆繞著腳板走一圈,覺得新鮮有趣。鞋匠立刻剪下足夠造一雙鞋的皮料,又再剪兩小角,釘在雙方訂單上為記認,兩下功夫不費時,但已確保材料足夠,又避免了混亂生錯。訂鞋流程簡潔,亦流露出工場運作有其條理。

0二三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5日)

寳靈街頭憶鞋匠 (一)

寳靈街依然一派佐敦「女人街」的風味,放眼看去,兩旁都是墨綠鐵皮小攤子,擺賣衣物,搶眼的顔色,親民的價錢,充滿民生氣息,把街景點綴得熱鬧而可親。

從彌敦道轉入寳靈街即地鐵站口,昔日幾幢戰前舊樓相連,低低矮矮灰灰黑黑,記錄了舊時痕跡。每逢我打這兒走過,明知磚瓦灰飛煙滅了,卻總在對面街角停下腳步,仰起頭來,把那位置多看幾眼,才帶著幾分惆悵離去。

朋友說舊樓裏頭有一家訂造女裝鞋的工場,趁著下班之便,登樓尋去。踏進樓梯猶如踏入舊時歲月,地板跟扶手同一石材造,梯間轉折處窗戶半開,光線透進,空氣疏通,電燈泡也亮著,微微地昏暗。三樓大門敞開,皮革獨特的香氣混著膠水味淡淡浮動。鞋匠坐近門口,製鞋輔助鐵工具立在兩腿之間。他本來低頭鎚著釘子,擡頭見是生客,便輕輕招呼,說隨便看看,又再的的篤篤忙著。房子樓底高,有七八百呎,打通了更見空間寬裕,當時「山寨廠」已日漸零落,難得遇到這番風景。騎樓濶大,採光充足,幾個師傅就著天然光,或拉鞋幫或釘釘敲敲。

0二三年八月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3年9月5日)

(資料來自香港藝術館)

拈花不微笑-老人院舍心意奉 (四 – 完)

我們從校園後門出,抄小路五分鐘即達。老人院舍位於將軍澳,由教會管理,以市區而言那幅地皮面積相當寬廣了,最難得是外有大花園,花木扶疏,長椅三數。我曾把相機的鏡頭儘量遷就,拍出來只見一園清幽,看不見咫尺之外車水馬龍,與及高聳的屋村。院舍數層,半是受政府資助,得輪候數年;半是自費,屬於富貴老人院的級別了。我不免想起深水埗那哀沉的地方。

大堂寬敞,門戶森嚴,進出必須拍卡,門内有門,防止老人走失。來迎迓的職員也是年輕社工,神情輕鬆,稱呼老人為「老友記」,很自然很習慣地用手擁住老人肩頭。我們用陌生的眼睛去觀察,她用瞭解、接納、愛護的動作來示範。老人已坐在飯堂了,但見黑板上寫了一天五餐的時間和餐單,顯然已考慮了老人的牙齒、消化力與營養。幾張飯桌併起來變工作檯,我們便坐老人身旁做手工,時不時問:「貼幾顆星星好不好?這朵花您喜歡大紅色還是粉紫色?」老人頂多望兩眼,點點頭,面上無甚表情。到心意禮物奉上,有實質東西在手,才露出絲絲高興。

解散前又再圍圈交流感受,肯定和欣賞是火種,點燃持續服務的意志,我留意到圈子比出發前溫暖、緊密。

「已經有四百七十間老人院舍的院友和員工染疫…」是翡翠台的聲音,啊,深水埗那老人院依舊響起這聲音吧。新冠肺炎這大魔頭,步步相逼,孩子拈起花了,連微笑也不懂得的一群,又怎堪一擊呢?

二O二二年二月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3月26日

(相片取自網上資料)

拈花不微笑-老人院舍心意奉 (三)

服務以老人的心靈爲本,所以社工提醒:敏感話題如有什麽家人、因何入住老人院等不便問,免得觸動心事。探訪是互動的,從探訪中讓學生接觸年華老去這人生課題,主題嚴肅而蒼涼,蒼涼得要性格堅强才能承受。有些老人耳朵不靈腦筋不活,對學生的熱情反應冷淡,甚至神色漠然,不理不睬,莫説是稱讚和微笑了,為慣了受重視的小孩子而言肯定難受,曾有個特別幼嫩的中一女生當場哇哇大哭。事前解説,是此行的底色,打好心理準備方能送暖。生命教育往往要碰觸人生的苦澀,要懂得化磨損為歷練。

我從旁聆聽,暗暗佩服,自己也獲益不少,我接觸過的學校社工中,以她最出色。她那種表達方式難得之處在於舉重若輕,把沉重的課題輕輕地交給孩子,讓孩子敬慎得像接過瓷器一樣。又因爲聲綫愉快,把話説得輕輕的,流露專業訓練的成熟,毫無硬直的灌輸,所以聽來舒服,容易入耳,大大提振士氣。好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成績表上有一欄叫服務,爲了及格而來的總有若干吧,可是,明白了箇中意義,就能夠擺脫功利的起點。發自内心的動力超於分數考量,故此不曾見懶洋洋敷衍了事的。至於我,頭半年負著腳傷,只能靜坐一旁,幫不上忙,康復後才發揮能量。

二O二二年二月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2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