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暫厝旗山上   (下)

供奉骨灰的靜室不大,環境清雅,每個骨灰位門面裝飾一致,白底金邊,大方貴氣。木魚輕敲,梵音響起,檀香浮動,觸動了西方極樂的聯想。余教授骨灰位的門本應緊閉,此刻卻打開了,啊,多麽體貼,多麽周到!讓我們親眼看見兩個骨灰罎並排,陰陽分割六載,今夕重聚,終於圓緣。罎前擺放精緻相框,彩色相片印記了宛在的音容笑貌,景象撼動,我當下感動莫名,只覺亡者安息,生者釋懷,一切完滿。罎子晶瑩素白,皎如明月,靜室恍惚明亮了。這靜室,暫厝了文學史裏觸動萬方的鄉愁,暫厝了甲子而永恆的恩情。

他倆都是抗戰的孩子,少年在四川度過,夫妻以川語對話。這靜室,從此於無聲處,會有悄悄情話,別人無法聽見,他倆卻說個綿綿無盡。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4年1月18日)

鄉愁暫厝旗山上   (上)

旗山,位於高雄市中心的最高峰,翠巒叠嶂,山氣清逸,俯瞰則一片葱蘢,余光中教授與師母范我存女士的骨灰暫時厝置於此。

二0二三年十二月八日,舉行告別余師母的儀式,這天也正正是她九十二嵗冥壽。晨曦漸露,暖陽映頰,天氣很配合師母待人的風格。前總統馬英九先生拂曉就乘高鐵南來高雄吊唁,最先在靈前鞠躬致意,媒體與一衆已在等待這位有心人。六年前余教授喪禮,他與夫人同來,對一代文宗,敬之重之,一派古風。主持禮儀的高個子昂然立正,給四方來拜祭的親友遞上清香一炷鮮花一籃,姿勢近於軍隊規格。執禮以敬,行禮以誠,場面更添莊重。

親臨執紼的爲數不少,代表了多個地方許多單位,反映了大家對師母的敬重。典禮差不多兩個小時才結束,尼姑數位先繞著祭壇誦經,然後擎起楊柳枝,敲響木魚,開路引靈。余家四位姊妹、表親、鍾玲教授、秋菊和我送師母上山。山路蜿蜒,離市廛漸遠,村舍疏落,綠意更濃。殯儀公司的七人車在山巔停下來,那兒有一座平房,正是停厝之地。

( 已刊大公報大公園 2024年1月18日)

珍珠鑽石玉石尚──悼余范我存師母(六 – 完)

那回東京地鐵站内,萬頭鑽動,獨不見妻子,詩人一下子方寸大亂。妻子短暫消失,已教他不能消受,那麽,走到生死渡頭,怎辦?他預言自己先行,「當渡頭解纜/風笛催客/只等你前來相送/在茫茫的渡頭/看我漸漸地離岸/水濶/天長/對我揮手。」意境蒼涼,不忍讀之,正是他離世的光景。「在對岸/苦苦守候/接你的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頭/看你漸漸地靠岸/水盡,天迴/對你招手」〈三生石〉荒荒的渡頭上,詩人苦苦守候她六年,如今夫妻終於再續情緣。

十二月八日告別禮,最先向靈前鞠躬致意者是前總統馬英九先生,他在余教授生前死後都曾親赴余府拜候。接著由二女余幼珊、鍾玲教授、九歌出版社總編輯陳素芳、美術館導賞代表致悼詞。遠來吊唁者有來自常州(師母家鄉)與永春(教授家鄉)的代表,從香港來的有江妙蘭夫婦和我,來自台北的有羅青、高天恩、單德興、葉國威還有遠在加州的表親。家鄉、台北、香港以至高雄,正是他們一生所寄,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溫暖的氣場。親友不辭路遠,執紼送別,路有多長,情就有多長。

惜別依依,我彷彿見詩歌裏永恆的新娘,穿上旗袍,戴著珍珠的瑩然,負著鑽石的剛毅,抱著古玉的溫潤,在煙水迷茫的鄉愁裏消逝。荒荒的渡頭,詩人在招手,在相迎。

( 已刊明報月刊 2024年1月號 )

珍珠鑽石玉石尚──悼余范我存師母   (四)

到了結縭六十載鑽石婚之時,鑽石戒子幾乎要悄悄買下來了,豈料師母說:「哎呀,買鑽石給我有什麽用呢?不如拿這筆錢來捐吧。」我追問:「捐給什麽團體呢?」師母對佛教很有好感,還以爲奉獻釋迦了,想不到是捐給一位美國神父,這神父多年來都悉心培育台灣原居民的孩子。

一位女性,竟然捨得把鑽婚禮物捐贈,還能説什麽呢?這除了反映出樂善的美德外,更流露出對婚姻的自信。丈夫對自己的深情,見於無數細節,見於〈三生石〉,又何須借一顆鑽石為證?珍珠項鏈的綿綿情意,溫潤完美地留在文學史裏。鑽石戒子的璀璨,不曾閃耀在她的指間,卻長留在原居民的心田。

鑽石婚之後,師母又把辛苦搜集得來的新石器時代齊家文化玉器三十二件,捐贈給中大文物舘,圓了愛玉惜玉贈玉的心願。文物舘舉辦了展覽,上古人類之智慧,遠古文明之質樸,呈現人間。

化恩愛爲仁義,關顧弱勢社群的成長;獻珍藏於博物館,讓公衆共享同研;這女性的視野心胸很不平凡。

二0二三年十二月

( 已刊明報月刊 2024年1月號 )

左起:師母、金聖華、余教授,黃秀蓮、何錦玲、鍾玲,攝於2015年。

珍珠鑽石玉石尚──悼余范我存師母   (三)

婦女喜歡買玉,再用繩子繫著來佩戴,也很尋常,她倆卻把興趣深耕,沉澱多年後,都成爲功力老到的古玉鑒賞家。師母更因雙手靈巧,懂得設計及編織中國結,在台灣享負名氣,成爲專家了。《玉石尚》是她的著作,圖文茂,把古玉與中國結美麗地結合。

夫妻常常有影皆雙,師母可不只是「跟得夫人」,往往在發問時段,聽衆半粵語半普通話的提問,余教授總是聽得一頭霧水,師母便適時解圍。她生活接觸面較廣,粵語聽講能力強,於是即時傳譯,更把問題梳理,簡潔扼要道出。最叫人難忘者,是她一口女高音的優雅,清脆玲瓏,悅耳動聽,韻味天成。到了跟她相熟,才發覺這嗓音常常仗義執言。有次登山,驚見天羅地網,原來獵殺飛鳥者早已佈下,眼見好鳥慘遭毒手,她怒不可遏,高聲喝駡,對方唯有落荒而逃。呀,好一口清揚的女高音。

詩人愛妻,屢屢見於篇章,結婚三十周年是珍珠婚,他在海運大廈的珠寶店買下珍珠項鏈,還寫著「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每一粒都含着銀灰的晶瑩/溫潤而飽滿,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憑這貫穿日月/十八寸長的一線姻緣。」這首詩流傳甚廣,許多讀者都知道,可是三十年後的鑽婚故事則鮮爲人知。

二0二三年十二月

( 已刊明報月刊 2024年1月號 )

左起:幼珊、余教授、佛光山住持、師母、黃秀蓮,攝於2013年余教授八十五歲大壽。

珍珠鑽石玉石尚──悼余范我存師母   (一)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這新娘,自一九五六到二0一七,共六十一載,天地悠悠地與詩人余光中牽手。如今,這新娘也隨著詩人在煙水迷茫的鄉愁裏消逝,刻印在文學史裏的,不止是新娘倩影,更刻印著珍珠鑽石古玉的溫厚。

 初見師母,不在中大火車站那碰觸鄉愁的鐵軌旁,而在大會堂劇院。她坐在前排,凝神傾聽丈夫演講,這神情這深情,幾十年不變。當天她穿旗袍,香港時期她特別愛旗袍,看來淡定又淡雅。最後見她穿旗袍是在余教授七十大壽,那時她也六十七了,大紅旗袍穿在她身上顯得雍容靚麗,整個人煥發著屬於她那年紀的女性風華。紅色是她衣服的主色;紅色特有的明艷她穿得起,不止亮而不俗,還帶給人溫暖愉悅的感覺。

二0二三年十二月

( 已刊明報月刊 2024年1月號 )

余光中伉儷,攝於1998年詩人七十大壽慶典。

病染傷寒生死間(六 – 完 )

若干年後,跟一位醫生朋友談起,對方說:「嗯,你的病歷已經入了香港傳染病的統計檔案了,患傷寒這種病其實少之又少,機會率比中六合彩還要低。」弄得我哭笑不得。

六合彩獎金當然沒有我份兒,不過大病不死,等於六合彩鉅獎在懷了。霞姐在患難中盡心盡力扶持,健頤於我簡直大恩大德,恩深惠重,難以盡述。政府對傳染病之重視,也值得一讚,住院一月,分毫醫療費也不用支付。唉,「父母唯其疾之憂」,當年天天登山探病的母親如今已年逾九十,竟爾連子女都認不出了。父親哩,半生貧寒,在製衣廠的熨衣部揮汗如雨,盡力撐持一家,所以對於金錢,向來非常節儉。可是驚見女兒一病沉疴,命若游絲,竟然毅然決定傾盡畢生積蓄來救治。我從未想過父親會作這樣打算,都怪自己不體念親心,就爲了不願接受隔離就任性地哭,加深了父親的憂慮。生死渡頭,矮矮胖胖的父親爲了搶救女兒,竟是一副勇不可擋的姿勢。二十年前,我再次立在生死渡頭,軟弱乏力,淚下如雨,忍看捏住紅簿仔,獻上一生血汗的身影,遽逝於煙水茫茫。

二O二三年七月

病染傷寒生死間(五)

當時慣稱做雜務的護理員為amah,其中一位叫霞姐的待我極好,一見我母親就熱情招呼,原來她在鄉間曾感染此病,幸而撿回性命,不過也掉了許多頭髮,我聽了直打哆嗦。大哥買了一部三洋牌錄音機和關正傑錄音帶給我,這錄音機機身嬌小,放床頭櫃頂最合宜,不過價錢比其他日本牌子貴上兩三成。此刻,只要病中可以紓解憂煩,錢這些身外之物都毫不計較。護士長是個修女,護士帽子下再披頭紗,但是穿醫院制服而不穿修女袍,跟病人説話常流露關心,不端架子。醫生有時跟她説笑,護士在她跟前也沒有戰戰兢兢,從旁觀察後,我也喜歡她了。夏日燠熱,薑花花香繚繞,予人清涼,護士每走進來跟我探熱,就讚道:「香極了!記得天天換水呀。」李商隱詩云「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薑花香氣滿室瀰漫,病苦與仁愛匯聚其中,禪理化為實在了。

二O二三年七月

病染傷寒生死間(四)

當時我們所知有限,醫務條例是否准許患這種傳染病的病人出院、轉院,私家醫院是否願意接收,都不清楚。主診醫生是傳染病專科醫生,看了病歷,說:「你住下面時沒吃特效藥,至今依然斷斷續續在發燒,我即刻開給你吃。」我瞪大眼睛,想說怎麽不及早處方施藥,但既然已成過去,也無謂多說,便把話吞囘去。數天後有個女衛生幫辦來探望,想瞭解病患的源頭,又因爲我住在學生宿舍,她顯得頗爲憂慮,所以問得特別仔細。我說飯堂衛生應無問題,倒是在病發前數天曾去大角嘴戲院看戲,在旁邊的茶餐廳吃了牛腩麵,那麵很不乾淨似的,卻勉强吃了。

接著的留院日子就在恩典中度過,母親依我所求,天天帶來報紙,隔天一束薑花,和沒有湯渣的湯水。東西放在大門口,我立在幾呎外,讓她瞧見我。其他食物一律不准送來,病人只能吃醫院提供的食物。理由是細菌入侵腸道,攻擊腸壁,腸壁因而脆弱,絕對不能再强烈蠕動,含纖維性、有刺激性及堅硬的食物不可入口,萬一腸壁破裂,性命就不保了。從前醫學不夠昌明,患病致死者也不少。

病染傷寒生死間(三)

「昨晚我當夜班,在病人名單看見你的名字,便連忙入病房看是不是你,你當時睡著了。原來你感染了這種病,不過不要擔心,搬上來更好,這兒安靜,我會照顧你的。」幾年光景已把她磨練得相當專業了,更難得是不忘同窗情誼,在我病重時曙光式出現,一陣溫暖,感動五内。接著話舊一番,恍惚囘到蚊子飛過也聽見的寧靜課室,一班乖乖女學生只知道一字不漏抄筆記。

母親來探病,我忙不迭告以一切,且表示樂意在此留醫。她那口開平鄉音高興得發抖:「我們準備轉你去養和,你爸爸今早去了銀行提款,把所有錢都拿出來……」剛好護士轉更,健頤卸下制服下班了,她對我母親再三安慰,說毋須轉院,一席話又增添了無限安全感。從天而降的健頤把整個局面扭轉過來,滿室陰霾盡皆消散。特別大的隔離病房一下子變成豪華私家病房,房間還有伸出半空的舊式陽臺,可與家人揮手作別,可仰觀日月星辰哩。

二O二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