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天涯若比鄰 (三 – 完 )

    一個小女孩,如何借電話呢?布莊的人鼻子朝天,沒道理知其不可而求之。可求的,是士多老闆夫婦。平常我幫襯買維他奶時,他們臉色當然和順,可是一旦求借電話嘛……。我總是要仰起頭,看老闆夫婦的眉頭眼額,看厭惡的眼神,聽尖刻的聲氣。他們有時把臉掛下來,說:「儘快講完」。有時愛理不理,見我立著不動,好一會兒才喝道:「還不打?」漸漸地,我學會了竅門,先幫襯,後求借,不然,只會招來拒絕。這些所謂竅門,本是我最討厭的,偏偏爲了借電話,竟然這樣委曲自己。

    士多位於樓梯底,天花板是斜的,越近裏面就越低矮。電話要深藏腹地,又要成年人就手,所以安裝在斜頂之下,布簾之内,我得側身鑽入。我矮小,脚板離地,脚尖略略踮起,才能用指頭在轉盤上撥。要是一按即通,快快説完,便是萬幸。最怕是佔綫,或是無人接聽,難道要短時間内兩度求借?更何況,環境逼仄,怎能久留?只好道謝離去,走往南昌街。那兒有冰室,款客之道,尚算大方,寫明「電話限用三分鐘」。我厚顔走進去,排隊借電話,幸而好像沒給夥計駡過。然後步行七八分鐘,回到汝州街,再登上六樓,完成苦差,可以向家人交代了。

    不過借電話一用而已,卻消耗體力,浪擲光陰,甚至連自尊心也遭受粗糲的磨蝕。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電話公司來信,說要是我們願意與鄰戶共用姊妹綫,電話於月内可以安裝,而且月費便宜一半。不然,可能要多等一段日子。兩戶商量後,立刻同意。電話兩台,電話號碼只相差最後一個字,電綫則一條。僅是半綫電話,且姍姍來遲來遲,已儼如喜從天降了。電話就放在走廊砵櫃上,隨時伸手可及,噢,可望而不可即的艱難歲月終於過去。電話擁有權的普及,令升斗市民活得更有尊嚴。

    手機在握,金屬特有的冷輕輕地傳來,那種冷,偶爾讓我囘想起人情的冷。手機精緻玲瓏,功能不可思議。天涯若比鄰,難得呀。

                                                                            二O一七年十月

( 已刊明報月刊 2017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