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材秀出千林表 - 送別余光中教授

  (他眉宇清奇,顧盼神飛,令人見之忘俗 )

    「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是蘇軾名句之一,余光中教授非常欣賞眉山蘇髯,那麽,我借此句來概括其成就和氣質。泉下恩師,大概不以爲忤吧。

    我有幸成爲余教授的學生,是一九七七年的事。四十載師生緣份,從識荊於崇基書院的翠色,到告別高雄醫院深切治療部裏已昏迷一天的詩人,多少回憶,都像吐露港的濤聲,像吹過中文大學第六苑門前群松的風聲,一下子湧上心頭,又如何説起呢?

    中學年代已開始讀余教授文章,還記得當年捧書而讀時,雙手竟是微微在抖,哎呀,怎可能把文字寫得那麽美?本來就很美的中國文字,落在他手裏,變得更美、極美。他不是中文系出身,而是外文系畢業,一手中文竟然寫得出神入化。他常常把古典詩詞及古文,冶煉熔鑄,不是插入,而是融化,是化古為今,今而古雅,文白交融,圓融得不著痕跡,已然是拈花微笑的境界了。難得是自成風格,就是糊了姓名,也一眼看出是他的手筆。我對他的文章,始而驚艷,再而傾心,一直崇拜。驚艷、傾心、崇拜了幾十年,而人間已幾許風雨了。

    余教授在一九七四年來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書,得悉詩人駐校,我加倍發憤,一定要考上中大,追隨他讀書。在一九七七年我升上大二,可以修讀他開的「現代文學」課了。選科程序是先得教授簽名同意,地點在崇基教學樓。課室裏面很多學生排隊,人聲鼎沸,我忽然瞥見有一位教授,半低著一頭華髮,凝神專注地簽名。咦,眼前人好生眼熟,啊,是余光中!書本内頁有作者相片的,一時間心情激蕩,身子晃一晃,幾乎立不穩。呀,是余光中。

      景慕詩人的學生爲數不少,本來四十名額,卻有一百二十多人報名,破了中文系紀錄。教室便從聯合移師新亞人文舘,我總是提早二十分鐘到,坐第二行正中,支著頭,等待詩人出現。而余詩人從來不叫人失望,教學大綱井然有序,備課充足,妙語如珠。他有舊式文人的儒雅,又有西方紳士的風度,眉宇清奇,顧盼神飛,令人見之忘俗。用中文說是魅力,用英文說是charisma。舉手投足總是流露出獨特氣質,明星光采,讓人一瞧見就忍不住要留神再看。在外表已是「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更何況那比他五呎三吋還要高的著作呢。我得承認自己是余迷,是粉絲,且是以三重身份來迷。一是讀者之仰慕作家,二是學生之敬重老師,三是文學迷之崇拜文學明星,一重二重,三叠而來。

 (2003年獲中文大學頒授榮譽博士)1003年獲中文大學榮譽博士

   可是就在下學期突然遇上衝擊,名為「這樣的詩人余光中」書籍出版了,他寫的評論「狼來了」,下筆頗重,令他陷入鄉土文學的論爭,一時間,他又成爲風眼。我支著頭,迷茫不解地望著詩人,然後悵然離開教室,整整一個禮拜,我陷入迷亂疑惑,顫抖於狂風驟雨。風雨未停,幸而我已豁然開朗,一片澄明。自己不是把他的著作都讀遍了嗎?自己不是每一課都聽得仔細嗎?爲什麽我不信任老師的爲人?爲什麽我不信任自己的眼光?難道我不知道余光中是誰?!

  

(左起:黃秀蓮   余教授   )

      初次見他時,我心情激蕩,身子晃一晃,幾乎立不穩。此番衝擊,我再次心情激蕩,身子晃一晃,幾乎立不穩。可是,不過是晃一晃而已,自此之後,心如磐石,即使「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他是詩人,但是詩人也是人,論點不可能每一點都無誤。他有一首長詩叫《火浴》,發表之後大受好評,可是弟子鍾玲膽敢爲文挑戰,批評此詩内容掙扎不足,結果爲師者不止把詩重寫,還推薦此文,發表報刊。相似地,〈狼來了〉並未收入文集,他甚至表示悔其少作。他晚年時雲淡風輕,可是年青時的確盛氣。他是個英雄主義者,心氣高傲,會擺好姿勢,抛下戰書,廣發英雄帖,邀約對手上光明頂決一死戰。其實多場筆戰中,他或挑戰而高叫「看劍」,或迎戰而大喊「放馬過來」,或勝或負,或難分勝負,他無不公然叫陣,打起旗號,光明磊落,英雄本色。至於告密之事,他一定不屑爲之。不過是文人論文而已,怎料到輾轉傳開,事情失控,一切都不是本意。他心如朗月,絕無半點害人之心。盛名帶來掌聲與噓聲,在掌聲中他沒有沾沾自喜,在噓聲中他從容沉著。

      我是粉絲,對於偶像,喜歡保持適當距離,在他的香港歲月中,我的身影只是隱約於人叢。班上百多人,我毫不起眼。然而,要是有緣,緣份總會來的。就在下學期初,在崇基校園。一輛汽車停在面前,乘客説是余的朋友,路過香港,托我轉交卡片。翌日即往曾肇添樓扣門,遞上卡片,當時我不會說普通話,師生對談,南腔北調,輔以英語。一張卡片,展開了四十年情誼。後來他把我的論文投去星島日報,數年後推薦我寫專欄。師恩引渡,讓我踏上文學創作之路。

    教授和師母在港時,跟我不常聯絡,怎料隔了「一灣淺淺的海峽」,感情反而更深,我甚至漸漸成爲兩老的「香港電臺」。有一回余教授空郵兩盒錄音帶給我,原來是楊弦譜其詩為歌,成爲流行一時的校園民歌。我自是喜從天降,同學看在眼裏,說:「余光中真幸福,有這麽愛他的學生。」我答道:「我真幸福,有余光中這麽值得愛的老師。」又有一回,他們下機當晚就赴書店演講,樊善標教授問因何我不來,余教授解釋道:「秀蓮病了。」我情況如何,他根本不知,只是他有信心,除非我生病,不然一定來見他們。同是弟子,陳芳明之愛師,愛得曲折,帶著浪子回頭的内疚。我之愛師,愛得康莊,帶著貫徹始終的堅定。

(左起:黃秀蓮   余教授  余師母  樊善標教授  )

      他們來港多是爲了演講,偶有餘暇,多會外出,我曾帶他們去金鐘舊軍火庫欣賞意大利畫家Caravaggio畫的《以馬忤斯的晚餐》,又看電影《林肯》和李安拍的《少年Pi》。看罷電影,三人在太古廣場溜躂,廣場商店名稱多是英文,他說這名稱來自那本書,對面那店名稱來自那首詩,浮想聯翩,商業化的地方,給他一分析,立刻詩意迴盪。相處多了,我覺得他傾向理性,愛靜中思考。另方面則靜中有動,喜歡外闖,〈後赤壁賦〉中,「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地勢險峻,蘇軾居然「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那種勇者姿態,他最爲欣賞。難怪少年在臺北騎單車而輪轉天下,中年在香港船灣淡水湖長堤足踏兩輪而逆風奔馳。他愛探索,所以和周策縱教授、黃國彬教授去香港仔永遠墳場,尋蔡元培校長之墓。他好登高臨深,八仙嶺、飛鵝山、獅子山、西貢等山山水水,都多情地寫進文學史裏。又在無意之中,於飛鵝山百花林發現了孫中山母親之墓。由於愛山水,所以研究徐霞客遊記。白天郊遊,晚上執筆,化動態爲靜態。

      師生相處,充滿瞭解和信任,説話無拘無束,可是,從來沒聽過他們背後論人是非,說人長短。他常替人寫推薦書,至於誰人求薦,絕口不提。他告訴我有文抄公抄襲了他幾段文字,卻閃閃眼說不會告訴我那是誰。相反,他稱讚同事蘇文擢教授在系務會議陷入死胡同時化解了困局,常常稱讚金聖華教授的夫婿馮秋鑾先生是「好得不得了的人」,又說年輕詩人劉偉成特別有禮…

  (左起: 馮秋鑾先生 黃國彬教授 余教授 余師母 金聖華教授 黃秀蓮  )

  他的暮年詩賦依舊元氣淋漓,可是畢竟老了,要佩戴助聽器。師母架上老花鏡,把新電池換上,一雙手伶伶俐俐。教授說:「人造的耳朵怎也比不上母親造的耳朵。」尋常説話,家居動作,更能動人。天下余迷,都要再三感激余媽媽孫秀君女士、余太太范我存女士,沒有她們殷勤照顧,詩人又怎能專心作詩?

      去年師母腸部出血,進了深切治療部,教授心焦,獨自下樓,竟然摔倒,跌傷頭部,健康一下子倒退七八成,舉步遲疑,記性衰退。今年重陽,高雄中山大學拍了《余光中書寫香港》錄影帶,爲他賀壽。那天他猶能登臺短講,依舊博君一粲。

    今年十二月七日,我飛往高雄,此行本是為師母賀壽,所以只稍駐三天,怎料行前驚聞教授小中風,心情忐忑,一卸下行李,忙忙隨師母往醫院探望,他已插了氣喉和胃管。一見我就笑說:「你來了臺灣。」仍能背誦「床前明月光」,翌晨他情況不穩,要轉到深切治療部。本來明天就要回港了,可是我又怎可以在他受苦之時離開,便把歸期延後。

    深切治療部探病時間短,每次只容二人逗留,師母與女兒加上我,輪流探望,床前安慰。奈何病情每況愈下,十二日早上他尚能點頭,表示聽到,黃昏已不能回應。也許,此刻他只聽到水聲訇訇,黃河洶湧,長江奔流,那聲音他最思念,那聲音最觸動鄉愁。監測心跳血壓等功能的顯示器,久不久就響一下,聽得我心驚肉跳。十三日黃昏我坐夜機回港,手裏提著公事包,内有教授的手稿和一副眼鏡,是贈與中大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室的。候機時,我抱著公事包,默默流淚,衹怕旦夕之間,手澤猶存的物品會變成遺物。翌晨十時四分,教授安詳離世。離世前最後的禮物,是送給香港,為沙田山居寫下完美句號。

 (  2008年拍,背景是維多利亞港及會展中心,印證了他的香港情緣 )

喪鐘敲著沉痛,然而比沉痛更强烈的感覺,是崇敬。梁實秋先生器重愛徒余光中,謂:「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梁先生這高足呀,還有第三隻手做翻譯,第四隻手寫評論,第五隻手做編輯,第六隻手寫剛勁有力撇畫分明的鋼筆字。一張嘴,演講時錦心綉口,語妙天下,傾倒了兩岸三地萬千學子。又能朗誦,以古音吟詠「大江東去」而餘音不盡,朗誦英詩而全場喝彩。真是異材秀出千林表。終其一生,朝朝暮暮,孜孜矻矻,於文學於教育,貢獻千秋。他跟永恒拔河,何曾落敗?文學世界裏,他早已永恒。多讀中國文學,是他對讀者最大的期望。恭讀余教授的作品,等於為他唱一闋永別的輓歌。

                                                                        二O一七年十二月

( 已刊明報月刊 2018年1月號 )

(2013年八十五歲壽辰於是高雄佛光山抄經閣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