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端然之美憶良師

    每次想起小學老師,總有一種美的感覺湧上心間,其實一些老師當時已經垂暮了,卻依舊散發著一股韻味,那是什麼原因呢?

   校工叔叔搖著銅鈴,從校門一直走到天井,那鈴聲鏗鏘而渾厚,在僅得四個教室的小校舍裡廻蕩如漣漪,幾聲就把我們召喚到書桌前,坐好,忙忙把鉛筆、尺子、橡皮和書本放在書桌上,書桌前端給刨了一溝半圓形小坑,那凹位剛好能把筆藏著,即使把書桌稍稍移前挪後,也不愁跌斷鉛筆芯了。校工叔叔又再搖呀搖,把鐵手臂順時針地搖,螺旋形的鐵柱縱軸往上走,帶動著橫桿,高高在上的窗子便給撐起。書窗之外雖有藍天白雲,不過車喧之音也隱隱約約入耳,門外是大埔道近界限街車馬不絕的十字路口,交通警察警服筆挺,一派威儀,在三四呎高髹了白漆的警崗上,神神氣氣地指點車輛,臂一抬,手一招,汽車立刻快快活活的跑;手一擋,再毛躁的司機也乖得像我們一樣,動也不敢動。

懷舊交通工具之貳 / NOSTALGIC TRANSPORTATION  MK II

     突而一聲:「起立!」,打斷了游思浮想,穿上旗袍的老師不疾不徐地登上半呎高的講台;那是蟬噪夏日,老師跟我們一樣也穿校服,卻是一身雪白旗袍,料子是「的確凉」,黛綠幼綑花邊鑲滚在素白旗袍的高領、袖口、袍腳和袍衩上,胸褶和腰褶對稱工整,剪裁恰到好處,不會寬得毫無曲線,不會緊得玲瓏浮突,裙腳覆著膝蓋,袍衩開得不高,配上半高跟鞋,走起路來一派雍容,坐下來時前先把旗袍輕輕往上提一提才款款而坐,温文優雅,很富東方美。平日接觸到的婦女多穿唐裝衫褲,老婆婆愛穿黑得發亮的香雲紗,年輕的穿圖案印花布,除了喜慶飲宴或必須隆重其事的場合外,大抵不會穿旗袍的。穿旗袍是稍為富裕的階層了,至於大明星如李麗華的旗袍都是綾羅綢緞,極為美豔,可是那韻味跟老師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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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小二課程輕鬆,老師有時會讓我們在堂上做功課,然後繞著教室巡來巡去,打從我們身邊走過時,眼尾會瞥瞥,一見錯漏,立刻彎下腰來,執起筆沙沙地在本子上講解,這種點對點的輔導很受用,尤其是為膽小得連發問也不敢的孩子而言,已是一陣滋潤心田開啓茅塞的及時雨。有時接連幾個同學都犯了相似的錯誤,老師便在黑板上解釋,寫了又抹,抹了又寫,四則算式、英文串法、中文詞語,像鈴聲般在小腦瓜裡廻蕩廻蕩。夏日翳悶,有些老師在襟前別上白蘭花,腳步已過,留下一縷馥郁在童稚心間,上課日子也不那麼悶了。又鈴鈴然,是小息了,我們或衝往洗手間,或跑到天井跳飛機、一邊跳橡皮繩一邊唸「小皮球香蕉油…」、爭看同學那鵝黃色555鐵煙盒裡的桑葉和蠶寶寶…。

「和藹」這詞語筆畫不少,卻是小一作句時常用的—「我們的班主任很和藹可親」,那句子反映了實情,班主任跟我們說話時總輕聲細語和顏悅色的,令我覺得校園四季皆溫暖如春。開課沒多久她已不能再穿旗袍,改穿寬身背心裙,後來她生了孩子,只休息一個月便復課了,笑容漾著幸福。

校工叔叔搖呀搖,鐵手臂順時針地搖,書窗只撐起一道縫兒,不讓北風狂捲入户。交通警察幾乎與我們同時換上冬季制服,老師也換上湖綠棉斜布長袖旗袍,沒有鑲滚,不及夏裝那麼好看;那棉斜布簇新時色澤很亮,洗多了甚至洗得微微發白時,更温雅耐看。有些老師搭著羊毛披肩,再用一枚別針隨意扣著,雙手便能活動自如,一叠一叠線裝習字簿和大格簿小格簿便留下硃紅色教人興奮教人沮喪的分數。說到分數,所有術科都是我的弱項,沒想到第二位令我難忘的竟是凶巴巴教勞作的老師。這位老師不像其他老師那麼樸素,年紀儘管很大,背已僂了,瘦得乾癟下凹的兩頰卻塗得紅豔豔。有一次她代生病的老師上了一課,不像平時迫著要我們用海綿蘸水彩作畫、用雪條棒蓋房子,而是用了一課堂結結實實把我們訓斥,「世上有什麼東西不會被人偷走呢?」我們搜索枯腸,她卻突然握拳捶桌,正色凛然道:「是學問!」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唬了我們一跳,所以久久不能忘懷,至於話中深意一時間實在弄不明白。

從前搖呀搖,搖開了高窗,後來推呀推,推出了全然不同的窗外風景,世界彷彿寬大了,因為升上小三便要離開校舍舊翼,到界限街新舍那邊上課了;新舍離家稍遠,環境則頗為優美,校園給麻石堆垜的外牆圍抱著,一側是四層高的教學樓,教學樓外是一幅草坪,芳草常綠,另一側佔地甚廣的是沙地、球場、花圃。球場的角落有好幾株影樹,夏日開花時,焰紅把天空映亮了。那麼大的球場也是露天禮堂,運動會、聖誕聯歡及散學禮都在此舉行,然而再隆重的典禮也不及免費喝汽水那麼暢快,忘了是可口可樂還是百事可樂,總之有這麼一次,汽水車就停在沙地上,學校安排我們在上課時間內逐班排隊去飲汽水,眼見高班生捧著一大紙杯浮著泡沬的可樂,低頭呷一大口的快意,我們唯有打聽著張看著,直至自己也一杯在手,滿肚可樂,到排大隊上洗手間,亢奮方告結朿;老師瞅著我們的饞相都在笑,不似平日那麼嚴肅。

那時市面上流傳著一則傳說:一個女子梳了最時髦的雀巢裝,卻懶於清洗,頭皮癢斯斯時便用毛線針去搔癢,怎知高聳如雀巢的秀髮裡竟藏了蟑螂,蟑螂咬破了頭皮,便一命嗚呼了。我因而特別留意老師的髮型,害怕她們也遭蟑螂毒手,幸而她們或梳髮腳向外翹起的奧米茄装,或梳蓬蓬鬈鬈的大頭裝,或把大波浪紋頭髮全往後撥,乾乾淨淨,與旗袍的式樣很相襯。

推呀推,書窗外是山丘,從校園左拐是山路清幽的又一邨,走到盡頭是位於達之路的商業電台;校園地段不錯,只可惜比舊翼多了校務處。學校乃私立小學,除了重要典禮,校長不會露臉;這位老是缺席的校長臉上有不少青春痘,笑容爽朗,不過那身跟老師一模一樣的旗袍,好像有點穿不慣。聽說她只得二十來歲,女承母業,出任校長,可是另有志趣,只熱衷運動,校政全交外戚掌管。那外戚,真是粵語長片的劉克宣,有三五次因家境拮据,無法準時繳交二十八元學費,他那副咀臉那股氣焰真教我這窮孩子難堪,所以校務處等如閻王殿。

幸而教我小四英文的密斯陳是送暖的春風,不經意就吹走了陰霾。密斯陳大概是剛畢業的中學生,皮膚白晳,猶有點嬰兒胖,一笑就毫不掩抑,花枝亂抖似的,一怒就嘟起咀巴沈著臉;穿起旗袍來一派青春,不覺老成,教起文法則頭頭是道,一口英語說得自然。我卻不知怎麼搞的,一開課連續兩次測驗都「肥佬」,大哥在星期天替我惡補,我也誠惶誠恐深宵苦讀;考卷還未派,卻在走廊遇見她,我自卑得只向她點點頭便垂下臉,怎知她旗袍也不輕提就半蹲下來,雙手緊緊捉著我的雙臂,緊得令我微微發痛,她卻笑得像一朶花,萬分興奮告訴我這次測驗得一百分,我只懂傻笑,說不出話來。密斯陳啊,妳的信任妳的熱情眞是世間最可貴的禮物,足讓那孩子感動一生。

    小五教算術的李老師是教務主任,畢業於國內大學,大學生教小學生,太棒了。學歷特高的她,鬢邊已有絲絲白髮,可是眼睛明亮,聲音清悅,旗袍略寬,動作敏捷卻不失優雅,言語應對雖不至於喜怒不形於色,然而神色每多冷靜,分析問題全面而客觀,所以她說什麼,我們都羊兒般聽從,那確是難得的魅力。

    與李老師風格不同而另有魅力的是下午班教務主任陳老師,為了備戰升中試,學校不只要我們補課,更讓最優秀出色的老師來教六年班,所以半日課變全日課,上午攻英、算,下午攻中文,也恰好配合陳老師的時間。她那手板書真有神釆,粉筆在她手中運轉如飛,意到筆到,筆走龍蛇之際,又哪管旗袍拘束,時而斜身時而踮腳,還有本事背貼黑板反手而書,黑板上滿是橫斜有致疏密不一而行氣非凡的字體。講書講得興起忘形時,試過把夾在指間的粉筆一甩,粉筆落地開花,便瀟洒一笑。她慣了把老花眼鏡隨處亂放,有時往上一推就架在蓬鬆亂髮上,有時擲下眼鏡信手就放在同學書桌,有時擱在教師書桌卻給書本蓋著,為她找老花眼鏡是課堂上愉快的環節。但她太容易就丟失了東西,抗戰逃難時竟把大學文憑弄丟,幸而終於與大學校長重逢,才給她補發一張。文憑會丟失,學問果然是丟不了偷不掉的,出口成章如落花滿天的國學知識,我們追著來抄也抄不了。

久久沒聽到銅鈴搖曳了,舊校早已拆卸,變為商住私廈;影樹在花季依然橘紅勝火,新校已轉售予其他辦學團體,且一再易手,母校湮滅了。於我心頭未曾湮滅的,是一份美感;那一代教過我的老師,任教私校,待遇微薄,對教育有所承擔而甚少抱怨;學養胸襟,形之於談吐舉止,是以在冬夏都素淨如斯的旗袍間,自然而然,便沁著端然之美來。

2-2006